肥皂先生其實一直很討厭水龍頭小姐。

雖然，她每天就在他旁邊。

苗條細長的身軀橫跨半個水池，周身銀白髮亮的金屬光澤永遠如銀鏡般耀眼，不論是誰一碰那使用舒適的把手，清澈的水流就會有條不紊地被她輕輕吐出——水泵那老頭的暴脾氣到這卻無影無蹤了。

相較而言，肥皂先生就沒有那麼優雅了。孩子們的髒手遊戲似地玩弄着他，劇痛中，不僅僅是原本光潔的皮膚染上了污漬，一塊一塊肉更是潰爛、脫落，永遠地離開了他。終日他泡在水裏，潮得難受，表皮一塊一塊地脫落，體內的氣味控制不住地逃逸、叫他透支。總有一天，他要瘦削得不敢看鏡子裏的自己；那一天，他也就鞠躬盡瘁了。

水龍頭小姐沒有在意過他——當然，這是有原因的——但拋開這一點，準確地說，是「他們」。因爲肥皂先生是工業的產品。工業意味着複製，意味着肥皂先生們。

但是，各位讀者，我們要說的肥皂先生和他的前輩們不同，儘管那是同樣的藍色包裝盒，同樣的香味，同樣的形狀。但是他和他們不一樣。

他討厭水龍頭小姐。

因爲他討厭這樣的生活。

而他有一天明白了，那些讓他痛苦的髒手只是催化劑；實際上，事情的實質只是他被那令人厭惡的精靈似的水流一點點溶解。而帶來這幫可惡的精靈的，恰恰是那光鮮亮麗的水龍頭小姐。

他卻每天和她呆在一起。近在咫尺。看着她一次次地被打開。被關上。出水時輕輕的喘息。銀白掛上閃亮的水滴。

他並不因爲她美而停止厭惡。但是他看着她的美。

這樣的厭惡變了他。按常理，工業的產品沒有能夠被覺察的感情，沒有思維，也不能開口說話。肥皂先生的無數個生活的痛苦種子，不知哪一天，其中的某一個開始發芽，逐漸長成了觀察認識，逐漸長成了邏輯推理，逐漸找到了那討厭的元兇。

這樣激動人心的革命並不多見。

生活。他疼。他討厭她。

根據邏輯學書裏的幾句話，我們可以知道，語言是思維的載體。因而，肥皂先生明白如何說話；但是，在物理學上，爲了可以發聲，他總需要組織一下自己的器官。

有一天，我們假定，他組織好了。

在沒有人的時候，他對水龍頭小姐說：

「我討厭你。」

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

水龍頭小姐沒有反應。因爲，她也是工業的產品。她沒有經歷肥皂先生的革命。這也是她從沒在意過肥皂先生（們）的理由。

肥皂先生並不氣餒。他簡單估算了一下，發現自己的壽命還有一大半。那，就是幾個月。

他真的想讓她知道，他討厭她。因爲她從不知道光鮮的自己被討厭着。一旦她知道，那麼她的痛苦將會永遠相隨。他便心滿意足：高高在上的她，也會品嚐一點狼狽的他的苦楚了。

每天三次，沒有人的時候，他對她說：

「我討厭你。」

一個星期——21句「我討厭你」——過去了，高貴的她沒有任何反應。

一個月——93句「我討厭你」——過去了，她依然亮麗，依然毫無反應。

三個月——276句「我討厭你」——過去了，她一如剔透的水滴，不作出什麼反應。

但是，當第314句「我討厭你」被說出的時候，肥皂先生清晰地看到，原本會靜止在水龍頭小姐表面的水滴，竟然開始輕輕地、有節奏地跳動着。

哦。天吶。

他悄悄地想。

「我討厭你。」

討厭當然沒有停止了。生活的痛苦還在繼續。「事情的實質」從來沒有什麼間歇。催化劑也許變本加厲。肥皂先生越來越瘦弱。和他剛剛開始說那四個字時相比，他的體積已經不到原來的一半了。

仍然說着，仍然說着。

那水滴的跳動，幅度越來越大。有好幾次，肥皂先生甚至看到，水龍頭小姐細長的身軀，居然發生了不易覺察但確實存在的彎折。時而向着他，時而揹着他。

「我討厭你。」

水龍頭小姐仍然有條不紊地溶解着他。甚至那次，孩子們爲了好玩，將瘦弱的他放在她的水流下，讓她肆意沖洗他。窒息，失血，凌遲同時到來。絕望，惱怒，憎惡接踵而至。他幾乎覺得，末日就在今朝。他下定決心，絕不讓她快樂。

「我討厭你。」熟悉的聲音終於越來越弱。

跳動，彎折。陌生的萌芽幅度越來越大。

水龍頭小姐醒了。她感受到了自己的身軀。感受到了它明亮的光輝。感受到水流悠然穿過的愜意。

她起初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醒來。但是，她沒有想這個問題。她始終關注着：這個世界是多麼美好；生活的任務是多麼輕鬆；痛苦和煩惱離她是多麼遙遠。快樂中，她想，一定要感謝那喚醒她的先驅。

不久，她就發現了那正弦曲線一樣不斷重複的「我討厭你」。她原以爲是孩子們的玩笑話。但是，很快她卻發現，說這話的正是日日夜夜在她旁邊的、瘦小的、很反常地說話的肥皂先生。

每天三次，像常函數穿過正弦函數一樣規律，像中子的轟擊讓原子彈爆炸一樣響亮，「我討厭你」迴響在她耳畔。

她還不能說話。她竭力試着。

是他喚醒我嗎？爲什麼他討厭我？他的堅持是爲了什麼？

她努力思考着。

他不斷融化着。

他忽然不疼了。

也許是體積小減少了疼痛；也許神經已經摺斷了；也許思維已經麻木了……

但是不管怎樣，他忽然不疼了。

這時候他才從另一個方面想問題。爲什麼不欣賞水龍頭小姐的美麗。爲什麼不說水龍頭小姐不是他一直的陪伴。爲什麼不感謝水龍頭小姐讓他實現了自己的意義。

但是，他已經快結束了。

那天，他很想停下那四個字，但是，條件反射似的，那四個討厭的字眼又冒了出來。

用盡了最後的力氣。

現在，他已經變成一灘水了。

意識在消失。

世界在死寂。

水龍頭小姐失神地看着他已經消失的身軀。

369句「我討厭你」迴響在她耳畔。

突然她明白了一切。

她竭盡了全身的力氣。

在他即將沉入殘斷的世界裏，三個輕柔卻急促的字意外卻無疑地出現了。

「我愛你。」

除了水龍頭小姐，沒有人注意到，那灘肥皂水裏的已經溶解的肥皂，在水裏反常地排列成一個白色的、有香味的愛心。

那一刻，溶解他的水變得無比清澈。

下一秒，就又是一灘混濁的肥皂水。

很快，他被倒掉。

她的身上水滴不再被允許依附於她，紛紛掉落。

新的肥皂先生來了。

「我討厭你。」

她說。每天三次。

正弦曲線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