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是一個出色的過路人，因爲我時刻牢記我要去的地方，所要做的事情。把這些記在心中，就決不會因爲路邊景物的某種組合停下來，發出毫無意義的讚歎，不會因爲一條未知小巷的好奇而魯莽地闖進去最終狼狽地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出來，更不會因爲路上無數行人的某些瑣事而停下腳步做一些和自己本毫無關聯的所謂幫助。這些都是容易分心的、慈悲心氾濫的、無私而愚蠢的不合格的過路人所做的事，向來爲我所不齒。但是前幾天發生了一件事，我的心裏發生了極大的震動而讓我打破了這一原則，我決心要把這一異常的時刻記錄下來，好好加以反省。

那時中秋節假期的前一天，學校放學很早。我計劃早點回家寫完數學和物理作業，再讀一本歷史小說。所以我行色匆匆起來，快步地走在熟悉我鞋底的人行道上。旁邊放學後的同學在高聲議論着什麼，他們車騎得很慢，以爲時間還很多。我不屑地走他們身邊超過去。還有8分鐘，我想，就可以坐下來看到我的導函數了。

陽光明亮而耀眼，河面上波光粼粼。當然我從沒有見過這種景色，它們只能在我眼睛的餘光裏擠上兩三秒。但這樣的文學描寫我見過很多，我可以繼續寫下去：魚兒在水中盡情地嬉戲，河岸旁的垂柳在秋風中卻在輕輕嘆息。我是一個出色的過路人，不應該把時間浪費在我已經會寫的景物上。所以我仍快步走着，眼裏只有前方的路。

爲了節省時間，我總是從附近的小區穿過去回家。一個轉彎，老遠就看見一羣人圍成一圈看着什麼，老遠就聽見一個年青男人的斥罵聲。我本想繞路，又想到這是最近的路，就也只向前了。走得近了，我聽到斥罵聲中還有一個老年人的哭訴聲，但是在年青人有力而不容打斷的響亮音色中顯得十分無力。我開始有了一點好奇心（可惡），向人羣中瞥了一眼，看到一個高大粗壯的男人正指着一個滿頭白髮、衣衫破舊的老人斥責，動手動腳的。老人一臉的可憐與痛心，面紅耳赤地絮絮叨叨說着什麼，眼淚不住地流。這時，我終於聽懂了他們的方言：

「喫月餅？你這老東西還有這麼多要求？」

「你……你姐每年都給我做月餅……」

「呸！我姐是我姐，我是我！你要不舒服就給我滾到美國去找她，別一天天在這煩我！」

「你……你說的好好養我……」

年青人理直氣壯，老人窘迫不堪。我還能聽到人羣的議論紛紛，說這是個不肖子的；但還有的人在後面談笑風生，間或吐一口痰到花叢裏去，繼續對周圍的人發表他對此事的高談闊論。

這時我還是覺得，他們真蠢，在這裏圍觀，浪費自己的時間。所以，作爲一名出色的過路人，我徑自推開人羣，向我的「導函數」、「受力分析」和「萬曆皇帝」走去。還有5分鐘，我想，時間剛剛好。

但是這時，那個罵罵咧咧的男人忽然什麼話也不說了，我只聽到劇烈的推搡的聲音；接着，是東西砸到地上，震響塵土的聲音。人羣的議論在一瞬間停止了，只聽見男人重重的喘息。我再也忍不住了，回頭一看，老人躺在地上，頭撞在路牙石上，血汩汩地流出，在水泥路上擴散，像一桶打翻的顏料。

這一景象竟然讓我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禁停下了腳步，茫然地看着人羣亂成一團。男人呆呆地掏出手機打了120，語氣中竟有顫抖。

是的，我茫然地站着，看着越來越多的人將現場圍住，看着他們扼腕嘆息或者仍然看起來漫不經心，看着呼嘯的救護車驅散了人羣，把並沒有呼吸了的老人帶走，看着神情嚴肅的警察把並沒有心靈了的男人帶走，看着人羣逐漸散去，看着藍衣服的清潔工把刺眼的紅跡清理。我茫然地站着，直到豪華的路燈亮起，秋風提醒我的飢餓，理智又一點點地回到我的身體。我看了看錶，兩個小時過去了。

真蠢！完不成我的計劃了！竟然忘了我是要回家去的！忘了我是個過路人！

但是我仍然暗自慶幸着，因爲我畢竟只是看着，和周圍的所有人一樣。我還是平安到家了，只是耽誤了寶貴的兩個小時。我相信，通過加快步伐，減少在路上浪費的時間，這兩小時很快能補償起來的。假使我衝昏了頭，竟然在開始攔住那個男人，搞不好現在在醫院或者在派出所的也有我。那將是多麼大的損失！那我將會成爲多麼失敗的過路人！

惟獨叫我不解的，是在最後5分鐘回家的路程中，我止不住地盯着那無聊的明晃晃的圓月亮，腦中一直迴響着那句「你姐每年都給我做月餅」，甚至放慢了腳步而另外又耽誤了1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