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之前,魯迅先生無不尖銳地指出:方塊漢字本身就是一個「死症」。

別的拼音文字,根據發音便可寫出拼寫,而字母本身的書寫並無困難。漢字則並不相同,音形分離,故字形要另外記憶;筆畫繁複,故書寫上難度增加。用漢字的國家——中國、日本,總是受着錯字、別字的困擾,現在又有人提出來提筆忘字日益普遍,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恐怕在此而不在彼——是漢字本身的複雜性最有責任導致這些現象。

魯迅先生本人是漢字拉丁化的支持者。我們一般以他爲白話文的推動者而稱許他,但只口不提他在文字革命上的主張。其實他的主張並無錯誤,只是種種原因,漢字拉丁化沒有推行。文字革命的成果,是漢字簡化與漢語拼音。

其實,這何嘗不是一個極佳的結果,一個恰到好處的妥協?今天,隨着科技的飛速發展,拼音輸入法乃至語音輸入都已飛入尋常百姓家,任何一部智能手機都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完成對漢字的錄入。漢字的拉丁化沒有取代漢字本身,我們閱讀的仍是漢字而非拼音;我們又可以用先進設備輸入原本難於書寫的漢字,屏幕上字體工整,易於辨認;輸入法語彙齊全,又可自動糾錯,免去了錯字別字之苦。

在傳統與實用之間恰到好處的平衡卻不能讓一些傳統的堅定捍衛者滿意。他們視提筆忘字爲大敵,認爲過分依賴於現代科技卻喪失了書寫我們母語的能力是十分可悲之事,痛斥世人數典忘祖。他們的話我不能說全然沒有道理,或許白紙鋼筆確實有電子屏幕比不上的質感。只是我又想起,百年前有人批評時人不用宣紙與毛筆;還是魯迅先生,半調侃地寫道,若用毛筆宣紙,字的力道皆在手腕把控,寫得字多不免勞累;又說毛筆的筆尖容易被墨水粘住,仍不免要用水泡開,於是爲了寫字就不能不鋪開文房四寶,其不便於實用可見一斑。文人雅士,煮一杯香茗,捧一本詩詞,頗有閒情逸致、大把空餘時間,則他用鋼筆、毛筆,甚至是羽毛筆,拿竹簡、拿龜殼寫甲骨文也無所謂,且頗可以以龍的傳人自居;可是,現在大多數的城中男女,寫文字總是爲了作報告、作檔案之類,全用筆寫,先不論勞累不堪,就是印一份複本都不容易,遑論雲端共享、協同工作?既然用電腦打字較紙筆有無數的優勢,也無怪乎時人偏愛電腦輸入;因常用電腦輸入而提筆忘字,只是因爲不再有提筆寫字的必要。寫字本來就是一項苦差,今天我們能免於此役,感懷與日新月異之科技尚且來不及,焉又要強迫人們歸於過去?

如果有個人不用電鋸,偏用祖上傳下來的石斧砍樹,恐怕只能事倍功半。活字印刷術也是我們引以爲傲的四大發明,但今天我們全用打印機,報業也「告別鉛與火,迎來光和電」,我也沒聽到有人要「復興傳統」,重新用活字印書的。無紙化或許不會這麼徹底,卻也是時代的大勢所趨;寫字,在遙遠或並不遙遠的未來,很有可能也會成爲一個可有可無的技能。所以,今天的提筆忘字本無可厚非,不要再逆反時代的潮流,給世人來道德綁架了。

注:本文寫作於2019年5月中下旬,具體寫作日期不詳。原文題爲「論提筆忘字之wú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