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無處安放的鄉愁
周杰倫《稻香》MV講述了一個生意場上落魄的男人回到自己的故鄉,在那鄉村的縷縷稻香之間,撿拾起屬於自己童年的快樂的故事。這故事是美好的,那個「落魄」的男人是幸運的,因爲同我們這一代城市中的「原住民」相比,他至少有「鄉」可歸——「鄉」是家鄉,更是切切實實的鄉村。他的鄉愁安放在那一片片綠油油的稻田之間,在鄉間淳樸的歌謠之間,恐怕還在那一個屬於他的家庭的四合院之間。他真是一點也不落魄,他的退路何其美麗,何其詩意。他的故事無法在城市的原住民身上奏效。因爲城市中無處安放鄉愁,即使這「鄉」已屈居「家鄉」而非「鄉村」。
城市中,你很難說自己「擁有」什麼。「擁有」不再是一種默契,而變成了一種法律憑證。我在一間公寓裏生活了幾十年,可是我很難說我,或我的家庭「擁有」這間公寓——它似乎有一半的產權還在銀行手裏,而且,房產證也有明確的期限,在我活着的時候就可以到期。我似乎只是「寄居」在這裏——那我又該如何把這裏堅定無疑地認作「家鄉」?當我漂泊天涯,回憶起這段我生命裏最初的時光,我卻會害怕自己忘記了那串長長的地址門牌。那是「家鄉」的唯一憑證,卻顯得無比蒼白無力。
城市中,你很難說什麼是真正不變的。當我走出公寓,來到附近的街道之上,四處是高高的塔吊,裹着綠皮的在建建築,腳手架,每月一換的標語展板,翻新的馬路,新的交通信號燈……(我問您,您小區外面那條路上有幾家店鋪,分別叫什麼?您恐怕只能「……」。)這就是我們的城市,一刻不停地建築、更替、翻新,甚至來不及讓這裏的居民牢牢記住就又幾經更迭。我想去喫小學時常喫的一家米線館,但那裏已經變成另一家酒樓。就連我的小學也搬遷了,原址上是一個巨大的商業廣場。我在新的校區讀了三年,但那裏現在正忙着擴建教學樓,拆除舊的樓梯。我還沒離開這座城市,原來所經歷的一切就恍惚間全部丟失了場景憑證。那等我幾十年後故地重遊,我豈不是會覺得自己來到的是異鄉?我的生命記憶安放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可是一夜之間那些角落即染上了新的顏色,甚至不復存在,我何以安穩地將鄉愁置諸其間?
城市啊,你的意象是車流與人羣喧囂,你遠遠地躲開了關於自然的詩意與美好。與鄉村中成長起來的一代相比,把你當作我鄉愁的寄託顯得乏力可笑:他們有稻香,有蟲鳴,有如水一樣的月亮;我們,有汽油香,有車笛,有永不熄滅的刺眼燈光。我原會樂觀地覺得,車笛有車笛的浪漫,燈光也有燈光的詩意;今天我才發現,鋼鐵之上是長不出小草的,汽油裏也養不了魚。城市裏沒有泥土也沒有清澈的活水,於是鄉愁在此枯萎凋零。
他們說,「讓居民看得見山,望得見水,留得住鄉愁」。我卻發覺這「鄉」只能作「鄉村」解。城市人是永遠也享受不了鄉愁的。這裏本無山,本無水,有的只是機器轟鳴,步伐匆匆,產量至上,效率第一;有的只是日新月異,更新換代,目不暇接,轉瞬即逝。我們所說的家鄉,早已淪爲一個地名,一個座標,一個經緯度,再無關乎其他,更不必追加情感。
——所幸的是,今天中國千百個城市的面貌整齊劃一,或許我們也不必有「獨在異鄉爲異客」之感了。
注:本文寫作於2019年5月中下旬,具體寫作日期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