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語言是實用的,詩歌語言是浪漫的。

一行代碼的意義是明確的,否則就是編譯錯誤。縱使程序員可以耍出花招,將代碼的長度神仙般地壓縮,將某項指令用可讀性極低的方式完成,一串代碼的最終決定權在於計算機。計算機有且僅有一種方式執行這行代碼。在程序的語言裏,不存在雙關的修辭手法。

詩的語言是朦朧的,彷彿沒有雙關就不成其爲詩。「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歐陽修究竟是傷悲沉鬱,難以自拔,還是曠達自適,積極樂觀?沒有人知道,而這句詩恰恰包含着兩層意思。它是它們的共生體。詩的語言不需要明確的指向,甚至鼓勵多重語義的疊加。詩的讀者只能是人。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詩的語言是一個橫看成嶺側成峯的世界。

意義指向的明確與否,背後是關於實用、理性與浪漫、感性的兩個時代。今天,無數的手在鍵盤上飛速敲擊,屏幕上的光標以飛快的節奏向後、向下一行、向更多一個文件挺進。編譯,運行,調試,查錯,爲的是完成架構的一個模塊,爲的是在月底之前做完app的更新,爲的是完成工作量,拿到賴以在巨型城市謀生的薪水。一切都是有目的的,一切表意不明的語言都是垃圾,都是在刪除鍵下待宰的冗餘字符。人用這門語言與機器對話,機器卻同時在用這門語言對人類發號施令。應接不暇。雙目血絲。哈欠連天卻馬不停蹄。

那個叫魏初的元人,在「室人降日」卻不得歸家,寫下一曲令人動容的《鷓鴣天》。讀來竟要人眼淚落下來——這首詞包孕的不僅僅是它字面裏的那些意思,其中的那些難於表述的情感,隱藏在字裏行間卻難於用直白的語言揭示出來。這裏是什麼?請允許我用一個「愛」字作概括,可即使是數萬言的論文也說不清詞人真正的心緒。詩歌是情感的語言,像一塊展櫃裏的琥珀,凝結着說不清的窸窸窣窣的心靈的竊語。

可是縱然有這樣大的不同,我們仍然會把程序語言與詩歌語言並稱在語言的屋檐之下。緣何?

我猛然在這兩種迥異的語言中窺見了語言某些深遠而觸及本質的方面。每個人都被困在自己的意識世界中,卻永遠企圖與外界作出互動。互動而達成的默契與約定就是語言。無論是企圖命令那個我們發明出來的機器,還是拼命希望將自己的心緒使人知道,這裏面全是人的意識與外界的相互作用時作出的不可小覷的努力。無論是程序語言還是詩歌語言,意識表達自我的過程都無比艱難,艱難卻又值得讚頌。爲了調試錯誤而一行行查錯的焦急,與爲了說清愁緒而一遍遍尋找意象的苦惱,都是生命在使用語言時作出的不屈的抗爭。實用或許世俗,浪漫或許空遠,但從更高的層面視之,兩者皆是生命用語言奏出的不朽之歌。這歌聲將永遠迴盪,迴盪在這驚人的、以它的完美創造出生命的宇宙之中,標明着一切真正值得紀念的意義。


注:本文寫作於2019年5月上旬,具體寫作日期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