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理髮師
不是每個人都能有一頭可以在特定場合下,保持一定長度還能豎起來的頭髮。我指出這一事實,不是爲了誇耀我的頭髮的這種特性,而只是爲了指出這種特殊性本身是值得注意的。當然,這相比於人的其他各種特性,只能說是一種非常瑣碎細小、無關緊要的特性,但是,事實上人很難界定什麼特性是重要的、什麼是不重要的。要是所有人都是一樣的,那麼當然這個世界會變得乏味無比,每個人也會懷疑自己的存在是否就是成爲工業時代的一個原子,一個徹頭徹尾的流水線上的螺絲釘,只是爲了服務於某種功能而存在,因而如若被替代也絲毫不值得惋惜。這旨在表明人和人之間的差異性,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本身實現了人之存在的意義,而這種差異性究竟是否在常人眼中顯得瑣碎和平平無奇,在這種意義上並不重要。
我鋪陳如此之多的論證,是因爲下面我將敘述我的頭髮在理髮師那裏所遭遇的不公正待遇,並且我將以上面的論證作爲揭示並控訴這種不公正的理論武器。
理髮師這個職業,仔細想想是很有意思的。每個人都有一具不一樣的頭顱,理髮師們每天觸碰着這些各個都獨具一格的頭顱,卻利用着作爲工業產物的手持機械,試圖找到一種簡便的、通用的、行之有效的方法來對這些頭顱上附着並會自動增長的毛髮進行修剪。如果他們修剪的使命僅僅是讓頭髮變短,以達到衛生方面的效果(例如不生蝨子),那麼這個職業應當是沒有存在下去的必要的,因爲任何持有剪刀的人都可以快速學會這種讓別人的甚至自己的頭髮變短的技巧。當然,這一論斷有些絕對,但顯然理髮師的任務要超過這一完全實用主義的範疇。顯然理髮師的任務中,「美學」的成分是不可或缺的。某人的頭髮可以用此種方式剪短,也可以用彼種方式剪短,但問題是怎樣剪短才能使頭髮與此人的五官相貌或形象氣質最爲符合,這是理髮師需要考慮的問題。或許「美學」在這裏是個有些籠統的概念。澄清些說,這是一種關於人的美學,這涉及到理髮師如何欣賞一個人的氣質,或者說如何對一個人進行審美。在這種審美的基礎之上,對美進行修飾和發展纔有可能。
因此,回到我的例子,理髮師必須認可在本文之初所提及的那一事實,即我的頭髮即使保持了一定的長度在特定場合也能豎起來,才能首先理解我,作爲一個個體,的一個不能被忽視的特徵。我自然不是要說這種特徵本身就是一般意義上的「美」的,這種說法缺乏根據,並在這種邏輯的跳躍中顯得我太過自戀。我應當作出的修正是,那種對個體的「審美」,它的含義要比一般認爲的意義更廣。簡單來說,這就是在認可一個人的獨特性。我在此是在強行將獨特與美用等號連接嗎?如果考慮到前文中我對獨特性的大加讚揚,這種連接似乎是情有可原的。我想真正強調的一點是,如果理髮師想要真正實現他的職業價值,那麼即使這種特性,自其本身而言,是不足以被稱作美的,他也應當充分理解和認識這種特性,並很好地在他對頭髮的修飾中將美的元素嵌入其中,實現前文提及的「修飾和發展」。這纔是他應該做的事情。
但我沒有遇到過那樣的理髮師,我非常遺憾地說,沒有。我發覺他們熱衷於用同一個模子來給人理髮,在他們知道你的頭髮會不會豎起來之前就已經動了剪刀。他們會用對待那些平淡無奇的、從不豎起來的頭髮的方式對待我的頭髮。他們也會常常給我理出一個更適合於街頭混混的髮型,而完全罔顧我雖然喜歡朋克音樂但並不熱衷於街頭爭霸的事實。甚至他們會向我推薦燙髮,顯而易見這時他們只是在爲自己的營收考慮,但他們沒有意識到我的頭髮,如若處理得當,自己就可以豎起來,效果往往優於俗套的燙髮。總而言之,他們往往停留在自己固有的世界裏,像機器一樣刻板、不知變通地工作,對他們手下的我的頭髮中蘊藏的獨特性一無所知並毫無探索慾望。恰恰相反地,他們試圖用強加的模板和套路摧毀這種獨特性,不管是出於快點完成任務的效率考量,還是他們本身就不懂得珍惜和維護人和人的差異。
在這些時候,我往往只能保持緘默。我並不會因爲他們罔顧我的頭髮的獨特之處而大聲抗議。至多,在他們向我推薦燙髮的時候,我會裝作很趕時間的樣子,委婉拒絕這種司馬昭之心的提議。這種收斂當然算不上一種美德。但問題是,如果我希望我的這種獨特性被妥善照料,爲什麼我不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們呢?原因往往簡單,那就是他們常常專斷敷衍,因此和他們進行這樣有深度和意義的交流往往是不可能,至少是困難的。我非常清楚我付給他們的錢並不值得他們用那麼認真的態度傾聽我對自己頭髮的奇談怪論,至少是在常人眼中的奇談怪論。我也非常清楚我並不想用這種他們事實上並不習慣於去做的事情刻意爲難他們,至少是看起來刻意爲難。總之,我保持緘默,並任由我的頭髮被他們擺佈。
說到底,我不是一個非常在意自己頭髮如何的人。如果有一天陽光明媚,我心情大好,又恰好時間充足,那麼我會用我所知道的合適方法讓我的頭髮豎起來,並配以適當的髮膠,讓它看起來比燙髮還要有層次感。在其他日子,我往往懶得與理髮師留下的那一團廢墟搏鬥,所以它常常顯得混亂無比。但頭髮確實對我並沒有那麼重要。在我眼裏,相比之下,當然是一個人的頭腦更加重要。
這不禁讓我發笑於理髮師的「師」這個字也有老師的意思。我行文至此,忽然意識到老師大概是一個人頭腦的理髮師。頭髮理壞了,一個月之後還可以再修修剪剪,但我不太清楚目前的科技有沒有什麼辦法修正被教錯的頭腦中的觀念。所以,老師是個更加重要的職業,甚至毫不誇張地說,老師是一個民族最重要的職業,他們決定了這個民族將來的一代究竟會成爲什麼樣,這個民族要走到哪裏去,會有怎樣的精神面貌。相比之下,理髮師只決定了這個民族當今的特定部位的樣貌,其實根本無關輕重。
正如我沒有遇到過能夠欣賞來我的獨特頭髮的理髮師,我常常覺得我也一直也沒有遇到一個能真的理解我獨特頭腦的老師。這確實是一件很讓人嗚呼長嘆的事情,但是我不想在此展開論述了,因爲那將破壞本文希望利用諸如類比手法的更爲含蓄的表達方式進行說理的意圖。
最後,我想,爲了保證我獨特的頭髮不被白白埋沒,我還是早點學會怎麼給自己打發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