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農場》中的平等失落:法治視角
本文是我這學期的一篇論文,寫了點本來就很想寫的東西。需要承認,這文章有很多肉眼可見的侷限性。比如:對「法治」的理解我還完全不到火候,既沒有好好探討富勒在《法律的道德性》中列舉的良法的八條標準,也沒有結合《良法論》多談談和當今中國法治現狀的關係;對「平等」的探討也沒有深入到Equality In Animal Farm中多層次的概念辨析;對於其他重要政治概念,如民主、自由,與之的緊密關係未能加以詳盡闡述;對於當下中國的啓迪和警示,顯然也是含混其辭。各位看官當成業餘文學評論即可。原題爲「從法治視角探析小說《動物農場》中平等失落的原因」,放在博客上稍嫌囉嗦。
摘要
喬治·奧威爾的小說《動物農場》敘述了「莊園農場」中一場動物革命的始末,諷刺性地揭示了革命「反獨裁復歸獨裁」的最終結果。小說中動物規約「七誡」作爲小說對法治的象徵,其演變歷程是動物社會的平等逐步失落的重要表徵。本文從法治的視角,以小說中「七誡」的演變歷程爲線索,從小說中的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兩方面探析動物社會中平等失落的原因,並得到結論:一方面,作爲統治者的豬擁有不受限制的司法權和立法權,因而能夠不斷破壞保障平等的法治基礎,從而以權謀私;另一方面,作爲被統治者的其他動物對法治的平等精神的理解普遍十分有限,又缺乏使用法律武器維護自身權利的意識,這致使其面對特權和奴役束手無策。
【關鍵詞】《動物農場》;平等;法治
引言
英國左翼作家喬治·奧威爾的小說《動物農場》作爲政治諷刺寓言的經典,用寓言化的手法敘述了俄國革命的歷史。奧威爾創作本書,主要是因爲他堅信,「如果我們要振興社會主義運動,打破蘇聯神話是必要的[1]。」同時,奧威爾也承認,「我的主要意圖是把這本書作爲對俄國革命的諷刺,但我也有意使其適用性更加廣泛[2]。」 而正如瑪莎·努斯鮑姆所言,《動物農場》「這本小說自其風格而言,在其基本結構和目的中,是……所有人類生命的平等和尊嚴這一理想的捍衛者[3]。」因此,對本書情節的探析,不僅有助於理解蘇聯政權中極權主義的產生邏輯,也有助於更好認識和理解當代政治語境下的許多重要概念。
在當代政治語境中,平等的主要是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4],而法治則意味着「依據法律治理國家」。具體來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意味着人與人之間的法律權利的平等,即立法者明確規定人與人享有平等權利,否定特權階層的存在,司法者不出於法律規定以外的原因偏袒或加害於任何人。同時,具有法治精神的民衆應當充分理解這一原則:一方面,人們尊重他人平等的法律權利,另一方面,人們在自身的平等權利受到侵害時,勇於使用法律武器維護之。由此可見,平等和法治有不可分割的聯繫:在現代社會,平等包含着法治所要實現的目標,而法治是實現平等的手段,而法治的崩潰必然導致平等的失落[5]。在此意義上,法治的公正就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社會的平等。
《動物農場》中,「莊園農場」中的動物在豬的領導下,推翻人類的殘暴統治,建立動物自治政權;然而得之不易的革命果實卻最終被作爲統治者的豬竊取,動物們反又陷入了豬的獨裁統治壓迫之下艱苦、貧困、充滿恐慌的生活之中,最後革命變成了「反獨裁復歸獨裁」的鬧劇。小說中,動物規約「七誡」起初作爲革命成果,是捍衛動物平等的法治基礎,但法治的理念沒有被良好地貫徹,法條的內容也逐步變質,直至最後演變成一句荒唐可笑的「所有動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別的動物更加平等」。「七誡」的演變歷程是動物社會的法治逐步被破壞的歷程,也是革命後的動物社會平等逐步失落的一個重要表徵。
統治者對保障平等的法治的破壞
動物們的起義溯源於老少校一個夜晚對動物們充滿激情的演說。老少校揭示了動物受苦的根本原因是人類的剝削和奴役,號召動物們起身反抗人類,建立一個動物們互相平等、自由博愛的新社會。這一演說是對動物們的啓蒙,也是這一演說的蘊含的「平等」概念,被提煉成了動物們起義成功後作爲規約的「七誡」。
「七誡」是對革命成果的法治保障。在「七誡」中,人類是剝削者、奴隸主的形象,是動物們得之不易的平等的反面,因此要把人類作爲敵人;除人類外所有動物,都是平等的動物社會的建設者和受惠人,因此是革命需要團結的對象,要作爲朋友;人類的種種特有行爲,包括穿衣、睡牀鋪、飲酒、殺害動物,是體現人類凌駕於動物之上的特權行爲,有悖於平等理念,因此要一併禁止;最後一條,「凡動物一律平等」,可謂是法中之法,卒章顯志地指出「七誡」的核心精神。因此,「七誡」本質上是捍衛動物階級的平等的,即在革命結束之初,作爲平等的形式的立法基礎是相對完善的。然而,此後的情節中,作爲統治者的豬們不斷違背「七誡」所蘊含的精神,對保障平等的法治進行破壞。
豬們首先利用的是自己不受限制的司法權謀取私利。豬們在享受特權時,例如獨佔蘋果和牛奶、進屋臥牀時,向動物們解釋說這是他們進行腦力勞動的必要消耗,如果不然,瓊斯就會反攻回來。在這一過程中,豬們看似是在通過維護動物農場的獨立地位來維護動物們的平等,實則是強行地將自己的特權行爲作爲了保障平等的動物社會不受威脅的必要條件,爲自己背離了「所有動物一律平等」的法治原則找了誤導性的藉口。如果將這種解釋看成豬們對自己的行爲的司法判決,那麼這充分顯示了在司法的過程中,豬們可以不受限制地歪曲法律條文的真實含義,從而將判決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傾斜。這是以平等之名行不平等之實。
豬們對法治最明顯的破壞莫過於利用不受限制的立法權,一而再、再三對「七誡」進行修改。「對立法者而言,法律的語言是一種權力。立法者通過語言這種工具,表達了自己對於某些社會關係所持有的價值判斷。如果立法者自我規範不嚴格,就會把法律塑造成滿足自己慾望的工具[6]。」這一點在獨裁統治者拿破崙身上體現得十分明顯。他住進了瓊斯的房子,睡在瓊斯的牀鋪上,這時候牆上的戒律已經被偷偷地改成了「凡動物不可睡牀鋪被單」;他爲了清除異己,製造威懾,大肆屠殺動物,而牆上的戒律已被改爲「凡動物不可殺害其他動物而沒有理由」;他爲了自己驕奢淫逸、放縱無度的享樂,大喝威士忌,還開闢了釀酒作坊,牆上的戒律就變成了「凡動物不可飲酒過量」。在其他動物看來,拿破崙的做法似乎一直符合牆上的戒律,因而拿破崙似乎一直是維護法治的。但顯然,這是一種對法治的表面維護、實則破壞的行爲,因爲法治所保護的平等就在法律條文不受約束的修改之中逐漸被侵蝕。到了故事的最後,徹底敗壞、走向「人化」的統治集團堂而皇之地將」七誡」改爲「所有動物一律平等,但是有些動物比別的動物更加平等」。「平等」本無比較級,而「更加平等」在語詞上的謬誤,透露出的恰恰是作爲統治集團的豬是如何利用不受限制的權力,一步一步將維護平等的法治基礎破壞殆盡,一步一步走向平等的反面,成爲了曾經的革命反對的東西。
被統治者中法治觀念的普遍缺乏
正如美國《獨立宣言》所言,「人人受造而平等……爲了保障這些權利,人們建立起來被管轄者同意的政府。任何形式的政府,一旦破壞這些目標,人民就有權利去改變它或廢除它,並建立一個新的政府。」如果沒有被統治者的普遍同意或默許,政府權力的正當性就將不被認可,統治者的各種作爲也將不可能得到推廣。這意味着,維護社會的法治和平等,被統治者同樣具有責任。然而,《動物農場》中被統治的動物們自始至終普遍沒有在心目中真正建立平等的法治理念,也沒有使用法律武器維護自身權益的意識。
動物們自始至終普遍無法良好地、系統地理解以平等的法治理念爲代表的「動物主義」精神:
首先,革命前,服從於人、受到壓迫和奴役在許多動物的頭腦之中早已成爲等閒之事,加之烏鴉摩西的宗教宣傳,平等、法治的理念在動物們的頭腦中本來就是匱乏的。
其次,大多數動物缺乏理解的理性基礎。未經計劃的革命雖然成功,但 「動物們憤怒的『覺醒』更接近於一種非理性和無意識的情感應激」[7]。動物們形成的羣體,事實上是缺乏思辨能力和邏輯推導能力的。按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衆》中的觀點,「詞語的威力與它們所喚醒的形象有關,同時又獨立於它們的真實含義。最不明確的詞語,有時反而影響最大。例如像民主、社會主義、平等、自由等等,它們的含義極爲模糊,即使一大堆專著也不足以確定它們的所指。然而這區區幾個詞語的確有着神奇的威力,它們似乎是解決一切問題的靈丹妙藥[8]。」在許多動物心目中,以老少校爲代表的豬們所倡導的、「七誡」中所蘊含的自由、平等、法治、民主等概念,所能喚醒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形象,是看似能解決自己悲慘處境的靈藥。對於這些說教,大多數動物只能朦朧地認可,渴望他們所描繪的未來的美好圖景,但無法運用理性去理解它們的核心概念。
最後,由於豬們有意無意的誤導,動物們的理解是扭曲或片面的。例如,拳擊手作爲豬的忠實信徒的拳擊手,似乎確實將動物主義奉爲圭臬,但他有的只是對豬的盲目服從——這一點,在拳擊手後來的口頭禪「拿破崙永遠正確」中就可見一斑。再如,雪球爲許多無法記住「七誡」的動物將「七誡」簡化爲「四條腿好,兩條腿壞」,這種過度簡化顯然剝去了戒律中的主要精神內涵,將所反對的「不平等」這一抽象概念,徹底偷換成了「人」這一具象概念。
無法理解戒律中法治的平等理念,動物們在受到豬們的奴役和壓迫的時候,就無法意識到自己的平等地位已經被剝奪,因而無法利用法律武器進行卓有成效的反抗。在拿破崙進行「大清洗」後,紫苜蓿本能地感覺到這不是理想的社會狀態,卻「並沒有造反或違命的想法」,因爲她認爲現在動物們的「日子仍然比瓊斯時代好得多」,並且最重要的是「阻止人類捲土重來」。如果她理解法治的平等理念,她就應該意識到拿破崙實質上是在利用特權濫殺無辜,他的手段不再符合真正的動物主義所倡導的平等原則。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動物們就有理由根據法治的平等理念,向統治者施加壓力。但她,和絕大多數動物一樣,並沒有意識到這些。當豬們強行歪曲戒律的內涵來適合自己的利益的時候,沒有動物可以覺察到他們是在利用平等之名行不平等之實;當拿破崙命令動物們日夜劬勞地工作、只供給他們微薄的糧食,自己卻住在房子裏面養尊處優、花天酒地的時候,沒有動物能夠意識到他已經違背「七誡」、享受着凌駕於其他動物之上的無上特權;當拿破崙不斷地修改「七誡」,從而迎合自己的獨裁統治需要的時候,沒有動物可以發現一次次的修改已經和動物主義倡導的平等原則相牴牾。動物們對平等觀念的理解的匱乏使得他們無法覺察豬們已經退化成了曾經殘暴地統治他們的人,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全然不知自己早已實質上被剝削和壓迫,不知道自己的生存境遇和自己所「相信」的平等理念相差千里。最後,當拿破崙和他的幕僚們直立行走、拿起鞭子時,面對如此堂而皇之的奴役行徑,動物們終於有了無法遏制的抗議念頭,但一切都晚了——徹底摧毀法治、打破平等的拿破崙獨裁統治已經鑄成,那個老少校描繪的美好的動物共和國的理想事實上也已經被宣判了死刑。
結語
「《動物農場》的故事與其說是革命的『異化』,毋寧說是人類面臨的一種現代性政治危機[9]。」小說中展現的情節,顯然不止在蘇聯政權的發展史中出現過。例如,納粹政府在1933年通過《授權法》後所擁有的不受限制的立法權,讓其看似合法地製造了人類歷史上迫害自由、壓迫平等、褫奪人權的一大慘劇。因而,如何跳出奧威爾在此書中深刻揭示的「現代政治極權風險」,是一個具有長遠意義的問題。
本文對小說情節從法治角度的解說,揭示了遏制這種極權風險、捍衛社會平等的重要路徑:一方面,「依法治國實質上是良法治國」[10],只有建立完備、進步、良善的法律體系,才能夠以法律對權力進行有效的制約,使得法治能夠作爲社會平等的有力保障;另一方面,要讓法治的平等理念真正深入人心,讓民衆真正理解和認可平等中反對特權、擯棄壓迫的實質,更要確保民主的聲音有足夠的表達力量,從而民衆能夠有效地利用合理合法手段與存在的不平等的現象抗爭,維護能保障最廣大人民利益的法治。惟其如此,《動物農場》中平等得而復失的悲劇纔有可能避免再次上演。
[英]喬治·奧威爾. 動物農場:英漢對照[M]. 榮如德 譯. 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9:140. ↩︎
轉引自[英]David Dawn. Orwell’s Paradox: Equality in Animal Farm [J]. ELH, 2012(3):655. 原文爲英文: As Orwell himself explained, 「I intended it primarily as a satire on the Russian revolution. But I did mean it to have a wider application.」 文中爲編者譯. ↩︎
轉引自[英]David Dawn. Orwell’s Paradox: Equality in Animal Farm [J]. ELH, 2012(3):656. 原文爲英文: In the eyes of Martha Nussbaum, 「the novel as a genre, in its basic structure and aspiration, is … a defender of the ideal of the equality and dignity of all human life.」 文中爲編者譯.
↩︎李零. 讀《動物農場》(三)[J]. 讀書, 2008, 7:69. ↩︎
參見杜飛進. 論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J]. 哈爾濱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2(5):7-20. ↩︎
楊敏.穿越語言的透明性 ——《動物農場》中語言與權力之間關係的闡釋[J].外國文學研究,2011,6:157. ↩︎
夏雪.《動物農場》與現代政治的極權陷阱[J].社會科學論壇,2015,5:38. ↩︎
[法]古斯塔夫·勒龐. 烏合之衆[M]. 馮克利 譯. 北京: 中央編譯出版社, 2014:77-78. ↩︎
夏雪.《動物農場》與現代政治的極權陷阱[J].社會科學論壇,2015,5:42. ↩︎
李龍. 良法論[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