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出於我對反烏托邦題材作品有點偏執的喜愛，我願意把《The Truman Show》也歸於一部反烏托邦電影。

電影中的Seaheaven，對於Truman而言像極了由Christof和所有劇組人員一起創造的一個巨大的烏托邦——正如Christof所言，"But in my world, you have nothing to fear"，對於Truman而言，這像極了一個由我主福特創造的一個穩定、快樂、無憂無慮的美麗的新世界。和美麗的新世界中的在種種階級上各司其職的人們一樣，Truman也對他自己所處的真實境遇一無所知，並在「造物主」的精心設計之下度過了30多個春秋。

反烏托邦題材作品的主線劇情發展往往圍繞在主角對其境遇的覺醒和反抗之中。在《1984》中，溫斯頓在與裘麗婭的愛戀之中逐漸被她的思想所影響，而他們的紅線之外的激情本身就是對集權的抗爭；在《我們》中，作爲工程師的「我」亦是受到情人的影響萌發了叛亂的意志；在《美麗的新世界中》，野蠻人本身就是作爲「現代文明」的局外人出場，他所篤信的古典的自由精神讓他從進入新世界的一開始就嗅探到其中的荒誕，但他的反抗無法在那個娛樂至死的世界濺起一絲有意義的水花。

回到《The Truman Show》，Truman對他境遇的覺察來自劇組或大或小的紕漏，也就是這個烏托邦世界本身的漏洞或缺口：從天而降的探照燈、監視他一舉一動的電臺、只落在他身上的雨，還有死而復生的父親和突然被帶走的初戀。種種細小的紕漏讓他開始意識到這個世界似乎是繞着他而轉。是父親在海上風暴中的死去讓他對遠航抱有恐懼（這和《美麗的新世界》中給孩子植入某種特定的條件反射如出一轍），但父親的「死而復生」勢必讓他對這種恐懼的根源產生懷疑。而他與初戀的相遇則更值得玩味，當導演Christof，一個決定和擺佈他命運的人，已經敲定了他的下一個戀人是Meryl的時候，他和Sylvia意料之外的戀愛火花，讓他滑出既定的軌道，觸及命運的邊界，也其實成爲了他在無意識中對命運的抗爭。這場戀情雖然立刻被阻止，但抗爭的餘熱持久在Truman的心靈中不滅，這展現在他不斷用貼畫復原Sylvia的面貌的嘗試之中，也展現在他那前往斐濟的決心之中。

在影片中，前往斐濟，或者單單的離開Seaheaven，就代表了Truman對他生活的世界的抗爭，而這種抗爭的精神動力則來源於Truman對那個世界的荒誕性的覺察和對Sylvia的愛的兩者疊加。其實，Truman在第一次試圖離開Seaheaven後，發生的一連串怪事就已經讓他徹底醒悟了自己的荒誕處境。在朋友Marlon重複着Christof的話告訴他"The last thing I'd ever do is lie to you"的時候，劇組以爲Truman真的相信了一切，完全恢復了正常，但清醒的意志一旦在人的靈魂中產生，就無法真正被抹去——這與他對Sylvia的愛一樣，壓制只能使其燃燒更盛。在海上大橋的那一幕中，Truman克服了那種被人爲根植在內心的對大海的恐懼，已經表現出了他的自由意志的堅硬與強大，沒有人能阻止他了。

從Meryl說出無比做作的廣告臺詞、驚慌失措地喊出"How can anyone expect me to carry on under these conditions? It's unprofessional!"，Marlon不合時宜地出現在地下室、揭開Truman埋下的僞裝，到全島的演員身着各式戲服組成人鏈搜尋Truman、人造太陽在凌晨就早早升起，這個烏托邦也徹底把自己的面具扯了下來，露出了它真正的猙獰的、不耐煩的面目。影片也在這裏到達了高潮，Truman徹底擊潰了他對大海的恐懼，像真正的船長一樣出海了。他甚至不知道他要去哪裏，一艘小小的帆船能帶他去斐濟嗎？但這不是他關心的問題，逃離Seaheaven，逃離那個漏洞百出的烏托邦，找到自己處境的真相，這就是徹底佔領了他意志的自由精神所唯一關心的問題。再險惡的風暴也是無效的，唯一能讓他屈服的方法就是他在風浪中高喊的"KILL ME"。他沒有被風暴殺死，那麼他最終航行到穹頂的邊緣就是唯一的結局了。

"You're afraid." 在出口，Christof這樣告訴Truman。這個故事，與其說是Truman對Christof的抗爭，不如說是Truman與自己的抗爭。只要他擊敗了對大海的恐懼，對一成不變的工作生活的依賴，對確定性和安逸的嚮往，這個烏托邦本身其實是不堪一擊的。"You never had a camera in my head!" 他成功了。他跨出穹頂，遁入門後的黑暗，擁入他終於獲得的「上帝、詩歌、真正的危險、自由、真善美和罪惡」，當然還有「受苦的權利」（《美麗的新世界》語）。

自此，電視播出信號永遠中斷了。最後的觀衆們忙着換臺的一幕也值得咀嚼。Christof將Truman的隱私、尊嚴和自由全部變賣成了觀衆的注意力，但這一幕告訴我們，觀衆的注意力是不值一文的，他們只注意着最新奇、最看似有趣的內容，爲的是打發自己無聊的時間。人存在的意義是什麼？這是一個沒有回答的問題，但沒有回答是它最好的回答。當Truman自一出生其存在的意義就被確定爲娛樂全世界的觀衆的時候，他的人格地位就被矮化和貶損了。這也揭示了爲什麼Truman的世界本質來說是個烏托邦。

自不待言，從結局來看，這是個喜劇。但這個故事也完全可以有一個更加灰暗的劇本，一如背叛了戀人的溫斯頓，被清除記憶的D-503，上吊自殺的野蠻人。Christof的那句 "We accept the reality of the world with which we're presented. It's as simple as that" 實在不是虛言妄語。想讓這場表演成功，一個更細緻認真的劇組可以消除所有不必要的紕漏，但這甚至不是唯一的解決方案：當一個人從小就體驗和經歷劇組的各種閃失，我們完全可以使他認爲這些錯誤就是蘊含世界運作的規律之中：的確，會有探照燈從天掉落，因爲昨晚有外星人到來，他們還給小鎮致以良好問候；的確，會有人監視你的一舉一動，那是因爲所有人被監視着，換個臺你就能聽到你的朋友在做什麼；的確，有時雨滴只落在傷心的人身上，有時人可以死而復生；的確，出海的人無一例外地失敗了，這個世界除了小島沒有其他部分……

我不認爲當一個人從出生開始就接受這樣的世界運行的模式，他還會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對此有所疑問甚至加以反抗。從這個角度來說，或許，這部電影也只不過是一場對自由的意淫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