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魔術師
魔術師的職業是欺騙。魔術是一個現實世界可以被如何肆意拼接、意識可以多麼侷限的一個明證。轉移注意力、被掩蓋的小動作、錯誤引導的肢體語言、被利用的思維盲區,魔術師將它們嫺熟運用,並在成功騙取你的瞠目結舌後狡黠一笑。
魔術的表演效果正是在於製造現實表象和觀衆對現實期望之間的巨大落差。所有的觀衆都知道剪斷的電線不能直接復原,也知道從一副撲克牌中看似隨意地拿出一張就是他們心中所想是多麼不可能,所以他們看到這些表象大喫一驚,同時產生極大好奇或者疑惑。觀衆一定是基於他們的生活經驗得到這些期望:可以想象一個從未見過電線(乃至任何線狀物品)被剪斷,或者從未抽取過撲克牌(乃至進行任何隨機過程)的人在看到上述魔術後,將無法理解魔術師宣稱的神奇,並不禁疑惑旁人的喫驚究竟來自何處。
對於一個魔術師而言,有兩件事情同等重要,甚至後者的重要性高於前者:一是掌握讓魔術現象發生的「物質原理」並熟練運用(將一根類似的電線藏在指套內,或者掌握高超的紙牌操縱術);二是積極和觀衆互動,用自己的語言和動作妥善安置觀衆的注意力並隨着情節的發展控制觀衆的情緒,從而使表演的效果達到最大化。具體地說,魔術師必須清楚地向觀衆展示魔術的前提,使他們用現實的認知產生判斷和期望,再巧妙地使觀衆無法注意到自己的關鍵動作,最終在最出其不意地狠狠給觀衆的認知世界將一軍。魔術的物質原理可以只是生活中稀鬆平常的一個點,是魔術師的表演技巧才讓這個點被驚人地放大,並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呈現出來。
在魔術師的守則裏,不向觀衆揭祕是最爲重要的一條。表演中幻覺寶貴地佔據了意識的上風,而魔術師不但要爲觀衆製造這樣的時刻,更要保證它不在隨後的揭祕中被消解和去魅,畢竟許多魔術事實上並不蘊含多麼深奧的原理。這樣,觀衆的心裏才能得到一個對世界的新的認識:至少在某些情況下,許多事情和它看起來的那樣並不同。有的人把這種認識訴諸魔法,但如今絕大多數人都很清楚這世界上並沒有魔法這種東西。有着正常生活經驗的觀衆知道這一切只是一個小把戲,但他們(和持魔法論者同樣地)全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受到矇騙。埋怨自己認知的侷限也好,揣測魔術師的技法也罷,這種超現實的經歷至少是難以忘卻的。即使是多年後,不少觀衆還要常常與其他人討論自己看過的魔術情節和自己當時的錯愕和震驚。這纔是魔術師的勝利:保持觀衆停留在被欺騙的真空世界,維繫那個不能自洽的認知蟲洞,守護現實和幻覺之間的灰色地帶。
當然,魔術表演本身是短暫的,爲觀衆製造的幻覺也很有限。魔術師需要精心的排布和反覆的練習,才能夠達到他預計的表演效果。在觀衆面前,他製造了短暫的注意力真空,而只有在他的表演中這些幻覺才奏效;在他攤牌或表演結束的那必須的一刻(展示覆原的電線,或者允許你檢查所有撲克牌),現實和預期的碰撞留給觀衆衝擊,而幻覺的結束同一時間也被客觀宣告了。這是假的,他在這一刻等於告訴你,剛纔發生的一切只是我的一個小小把戲罷了——除了你沒有注意到我的某幾個小動作,這個世界仍然按照正常的、你熟知的方式運作着。
這就是最普通的魔術師所做的事情。但這個世界上有另外一種魔術師,他們做的事情也是欺騙,也是轉移注意力、做小動作和拼接現實,並且更加恪守永不揭祕的原則。他們和普通的魔術師核心的不同在於,他們並不致力於帶給觀衆錯愕和震驚,因爲他們的野心更大:他們要重新定義觀衆對現實的預期,他們要讓觀衆誤認爲他們的魔術纔是現實,他們要讓那些見到現實的人覺得現實才是荒誕不經的魔術。所以,他們從來沒有攤牌的一刻,他們的表演從不結束。一切諸如歷史、國家、民族一類的字眼是他們表演的道具,因爲在他們向我們介紹這些事物之前,我們根本對它們毫無認知。我們自幼就看着他們拿着這些道具向我們表演的若干把戲,他們的表演技巧嫺熟、引人入勝,他們的說話字斟句酌、冠冕堂皇,他們永遠看起來偉大正直、充滿自信。我們於是明白了這個世界有關這些道具的規則,並將他們製造的幻覺一一接受、信以爲真、奉爲圭臬,直至死去也沒有打消這種念頭。我們當中的一些人甚至願意爲了他們的魔術獻出自己的一切。我們見慣了剪斷後可以復原的電線,當一些居心叵測的人告訴我們剪斷電線不能復原的時候,我們當然是一百萬個不相信,並毫不吝惜對這種持有異見者進行瘋狂攻擊和無情批判,直至讓這些人徹底噤聲。這纔是真正的魔術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