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nston並不被誰理解。他的「戀人」是對黨的歷史和駭人手段毫不關心的女人。她聽到她厭倦的話題便睡着,一種無聲的抗議。他與她的聯結的紐帶只不過是性愛——他對她說:你愛過的男人越多,我就越愛你。他對她的愛是一種「政治行爲」,他相信逾矩本身就是一種革命,酣暢淋漓的高潮是對黨的莫大攻擊,而不起眼如丟掉衣服的小動作也可輕蔑而輕易地摧毀黨的整個文明。是基於對黨的反抗、對黨所提倡的美德的唾棄,他愛着她。但她完全不同:性是她追求快感的方式,而快感便是黨禁止擁有、可她偏要追求的終極目標。她不是因着反抗做愛,她堅信在黨的利爪的罅隙之中閃躲自如、左右逢源纔是生活的規則。她無意打破這個世界的框架,她只是對這一切自有一套理解罷了。

他和她從不是同志。在加入兄弟會的時候,Julia堅決反對了他與她永遠分開這種可能。她在那一幕中很少講話,似乎出現在O'Brien家中只是她爲了滿足他的願望而做出的妥協。此後她也不曾那本禁書有任何興趣,只是讓他兀自讀着,自己卻不知何時就溜進了夢鄉。Winston從來沒有真正說服她。Winston被捕後問O'Brien她受到了怎樣的待遇,O'Brien輕描淡寫地告訴Winston,她輕易地背叛了他,「教科書一般的案例」。不難想象O'Brien說了實話,她——用一句中國共產黨的話說——從未真正樹立理想信念。她只是一個享樂主義者,只關心她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快樂。

那O'Brien呢?似乎O'Brien是懂Winston的,可是O'Brien正是那個說服並摧毀了Winston的人,多麼諷刺!O'Brien是小說中黨的具象化身。老大哥雖然是黨的象徵,但他在書中更多是作爲黨的一個不死的人形符號或宣傳手段存在,猶如耶穌之於基督教一般。整篇故事真正揭露並具象化黨的手腕和爪牙的便是通過O'Brien這一人物形象來體現的。事實上對於Winston來說,O'Brien也是無所不能的:O'Brien以心魔的方式進入Winston的夢境,他用一個眼神讓Winston以爲他便是他的同志,但這一切不過是O'Brien精心設計下的誘餌、圈套、陷阱。他告訴Winston要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這精巧又卑劣的文字遊戲玩弄着困獸一般的Winston的叛逆思緒。Winston以爲自己在日記的角落放下的細小粉末足以進行反偵查,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自始至終都被玩弄在黨——或者具象地,O'Brien——的股掌之上。當Winston帶着Julia去O'Brien家坦白自己的反革命身份,這便是獵物乖乖地、自願地上了鉤;而這時O'Brien之所以要佯裝兄弟會存在,要Winston答應願意爲了組織付出一切——包括向孩子臉上潑強酸——再把禁書遞給Winston,爲的只是等到故事發展到第三部分的時候,當Winston在友愛部以「最後一個人類」負隅頑抗的時候,用這一切作爲反駁他的無可迴避的論據。O'Brien對於Winston的表面上的理解,那一種Winston常常感受到的惺惺相惜的氣氛,爲的是給O'Brien的終極目的——改造、摧毀Winston——製造方便。他知道Winston最隱祕的計劃(在被處決前的最後一秒恢復對黨的仇恨),知道Winston在內心中仍然保留了小塊反抗的根據地;同樣地,他也知道Winston最大的恐懼——老鼠。他完全不忌諱使用後者征服前者,而他成功了。他是肆無忌憚的,他是無所不能的。

Winston沒有辦法掙脫。Winston是洪流中的一粒沙子,註定失敗,註定毀滅,註定被抹去和遺忘。他的那些自以爲是的計劃,那些自命不凡的反抗,通通逃不出黨的手掌心。這種結局的命定感在全書中反覆被渲染,從在第一章他剛剛在日記中寫下第一句話的時候,作者就已經暗示了最後一章要發生的事情。謎底早已告訴讀者:Winston將要變成一個「unperson」,於是一切就像看着死刑犯臨刑前的所作所爲一般壓抑。到了第二部分,我們看到Julia給Winston寫的「我愛你」的字條,看到他們在鐵拳重壓下自以爲找到了性和愛的世外桃源,看到他們的悸動、高潮、滿足、愜意和卸下防備,那種命定的滅亡卻依然在所有看似溫馨畫面的背景音樂中嗡嗡作響。電幕將要在某一刻喝止他們,思想警察將要在某一刻逮捕他們,黨將要在某一刻改造並摧毀他們。這本書適合在紙書閱讀:讀第二部分的時候,我讀着讀着就要看一看當前閱讀位置距離第三部分的開頭還剩頁數的厚薄,倒數着兩位主角所剩的自由時光;而讀到了第三部分,剩下的頁數就是距離Winston投降並說出那句「他愛老大哥」的倒計時了。

一本多麼壓抑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