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
我在遇到她之前很喜歡喫葡萄。當時她也很喜歡喫葡萄。我們在一起之後,我們常常買葡萄給對方喫。我們熱衷浪漫,喜歡把一個葡萄咬下一半,再將另外一半餵給對方。最最重要的是,我們都喜歡剝喫葡萄。所以她會幫我剝開葡萄,我也會幫她剝。同居後,我們每次一起買一株葡萄回來,就會一顆一顆地剝皮,然後把葡萄皮壘在自己面前。最後我們會數誰的葡萄皮多。少的人就要親多的人一口。
如此的生活重複了三年。如果說幸福有什麼特點,那就是它因爲沒有特點而容易被人遺忘。這三年開始像蜜,後來像水,再後來像游泳池裏的水。如果不合適就早點分開,我忘了這是哪首歌的歌詞,但是這是她給我寫的信的第一句話。我沒有什麼意見。
從那以後,還是會有兩堆葡萄皮在這個世界上,只是是在這個世界的兩個不同的角落。和她分開一年後,我去了一個遙遠的國度生活。飛機落地的第一天,我就到超市去尋找葡萄。看到那一抹熟悉的紫色,雖然包裝盒上是全然不同的語言,我感到一絲欣慰。
那天我在宿舍的公共廚房,依然像從前一樣剝去葡萄的皮,把它壘成小山,忽然我的室友走了進來。他是本地人,喜歡棒球和夜店,平時總是很友好。他看到我在剝葡萄皮,突然大叫起來:喫葡萄怎麼可以剝皮呢!
我笑着說,怎麼不能呢。
他一臉嚴肅,想說什麼又遲疑着,最後擺了擺手,走了出去。
我以爲他是開玩笑的。至少,喫葡萄剝皮這種事情,又有什麼人能干涉我呢?我依然照剝不誤。喫完了所有葡萄,我將葡萄皮丟入垃圾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晚上,我已經快睡了,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是我的室友。他喘着粗氣,顯然是很慍怒,拼命壓低了聲音說:你怎麼能把那些東西丟進垃圾箱!
我徹底不解了。難道是葡萄皮?我真的不知道葡萄皮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但看到他確實很生氣,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快步走到廚房,把裝有葡萄皮的垃圾袋掏出來,打結釦好,然後換上了新的。他在旁邊看着,一言不發,最後說道:別讓我再看見那個袋子。說完就回到房間,重重地關上了門。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整個人尷尬地杵在原地。回到房間,我久久無法入眠。巨大的問號盤桓在心:葡萄皮難道是他們的禁忌嗎?
第二天有一次社團活動,我和大家聊的都很開心。但忽然想起了昨天的遭遇,我心有不解,就隨口問了一句:你們喫葡萄從來不剝皮嗎?
就這一句讓全場忽然鴉雀無聲。所有人直勾勾地看着我,都猶豫遲疑,面露難色。有幾個女生更像見了怪物一樣盯着我。我見狀只好尷尬地擺擺手,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聊天重又開始,但整晚的氣氛都變得怪怪的。散場後,一個同組的女生悄悄對我說:你是外國人,剛來不懂就算了,以後千萬不要問這樣的問題。我聽得直冒冷汗,忙不迭連連稱是。
入鄉隨俗。也不管這禁忌究竟是什麼來由,從此我便不剝葡萄了,見到葡萄就一口吞下。起初我並不習慣,還爲此苦惱。但慢慢地,我發現不剝葡萄皮的好處太多了:比如可以保全葡萄的營養,比如不會產生額外的垃圾,比如省時省力……最後,我終於明白,其實不剝皮,纔是葡萄唯一的正確喫法。
我在這裏生活了多年。就在前些日子,我回了家鄉一趟,竟然在街上巧遇了她。她已經結婚了,但很樂意跟我去喫頓飯敘敘舊。天南海北,我給她講述異國的各種見聞;家長裏短,她向我訴說婚後的許多瑣事。我們聊的很盡興,彷彿回到了我們最初相戀的時刻一般。正餐喫過,服務員端上餐後水果,一株紫色的葡萄赫然在目。談笑間,她用纖細的手指拽下一顆,敏捷地剝下皮去,將果肉塞進嘴裏,同時將皮隨意地丟在桌上。我看着,猛然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