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我寫了一篇關於秦小姐的文字,不巧被秦小姐看到了。那是一個我醒得過分早的清晨,但我不知道時間,因爲酒店的窗簾很厚,即使外面豔陽高照,屋裏也恍若黑夜。我隨手抓起牀頭櫃早就充滿電了的手機,看了一眼鎖屏頁面的時間,才意識到這個時候醒來簡直是一種犯罪。我解鎖手機,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新消息,但鎖屏前的頁面是我寫的那篇文章,標題的字號很大。我不知道爲什麼秦小姐也醒了;我更不知道爲什麼我全然沒有發現她醒了——她就躺在我身後。她大叫了一聲,把我嚇了一跳,手機摔到了酒店那髒髒的地毯上。我伸手去撿,慌慌張張,狼狽不堪;此時秦小姐拉長了聲音,質問着我寫了關於她的什麼東西。

沒什麼,我說。沒什麼。這一刻我感覺無比後悔。我的後悔並不在於我寫了一篇悲劇;我的後悔也不在我將我的文字公之於衆。我的後悔在於——

「快,給我看。」

「不給。」我知道我這是負隅頑抗,但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情形下,還是要困獸猶鬥一下吧。

「行啊。不名日記是吧。秦小姐是吧。你以爲我搜不出來嗎。」她說着,拿起自己的手機,煞有介事地開始搜索。屏幕的白光照在她的沒有化妝的臉上,來回閃動。長髮蓬亂,她的手指靈活敲擊着。

我本來以爲我這種垃圾網站不能被任何搜索引擎收錄,但秦小姐竟然立刻就搜到了。她帶着一絲滿足和驕傲向我宣佈這件事。我原來想,如果她搜不到,我再給她看,以求坦白從寬,然後解釋爲什麼一開始不想讓她看到。可是一切都晚了。只見秦小姐伸手打開了牀頭燈,快速掃視起整篇文章。她的眼珠以極快的速度閃動着,專注程度彷彿在做一篇雅思閱讀。她的表情隨着故事情節的發展逐漸扭曲,剛開始還嘟着小嘴,漸漸她咕囔起來,顯然生着悶氣,最後簡直是一副和我有階級仇民族恨的架勢。我其實很懷疑她有沒有看完我最後的議論和昇華,但——

「好啊你,拿我的名字寫你和小楚的那些破事是吧。那你怎麼還跟我一塊睡呢?你怎麼不去找小楚呢?哦,原來是因爲小楚把你綠了啊。所以你就覺得我要把你綠了?多大的人了啊,能不能用腦子想想問題啊。」

「這是小說嘛。創作嘛。就是這樣的。」

「創作你個頭。我走了。別碰我。找你的小楚去吧。」她異常迅速有力地拉開被子,從牀上起身,我還是不免注視粉色睡衣包裹着的她那纖細的身軀。她從桌上拽起她的梳妝包,閃進了衛生間。吧嗒一聲,門上鎖的聲音。

我打開房間的大燈,努力讓自己的眼睛適應光線。房間的一切頓時映入眼簾,我和秦小姐的雜物在沙發和桌子上混在一起。我半坐在牀上,大腦飛速運轉。我意識到這一時刻無比重要。我能否想出使我接下來反敗爲勝、扭虧爲盈、由亂及治的精妙一着,全在秦小姐盥洗化妝的這十幾分鍾。我很清楚,如果我夠聰明的話,我應該開始爲向秦小姐道歉打草稿了。

是的,我是拿着秦小姐的名字寫了我和楚小姐的故事。但有一點是真的,那天秦小姐的確是在火車上坐在我對面的人,而且我們之間的桌臺的確很髒——雖然當時楚小姐坐在我旁邊,或者確切地說是依偎在我懷裏。那是大半年之前的事情了。我和楚小姐雖然沒有去過巴黎,但我們一起去了德里(又名倫敦德里),那是北愛爾蘭的一個小城,我們也的確窘迫地在那裏的火車站過了一夜,因爲沒有趕上回貝爾法斯特的車。然而楚小姐並不覺得那一夜很幸福,每次提及,她都埋怨我做的旅行計劃太差。偷情的事情很複雜,總體的劇情的確是楚小姐背叛了我,但她愛上的不是什麼白人,而是一個韓國人。我其實很勇敢地和這個韓國老哥對峙了一次,但沒有什麼結果,因爲他說,這一切都要看楚小姐自己的選擇。我對他說,今天楚小姐會因爲你背叛我,以後她也會因爲其他什麼人而背叛你。他笑了,說他和她還不一定是誰先背叛誰呢。一陣涼風吹過,我打了一個寒戰,忽然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或許這一切就是一場關於背叛的遊戲。我於是也笑了,和他輕輕地握了握手,一句話也沒說便離開了。莫名地,我很欽佩這位老哥,我覺得人至少應該活的釋懷一點。

彼時秦小姐也分手了,因爲她和她男朋友屬於異地戀,每次她要和他敦倫都要去倫敦[1]。然而英國的鐵路系統實在太差了,三天兩頭罷工不說,氣溫稍微高一點還要停運,因爲據說很多線路的設計最高環境溫度是25攝氏度。多虧了英國人的短視和愚昧,隨着全球氣候變暖日益嚴重,秦小姐終於在一個酷熱的夏日,精疲力竭地放棄了那段戀情。我和秦小姐的故事就變得很簡單:兩個空窗期的人需要在心理和生理上相互填補——或許生理應該放在心理的前面,從邏輯上來說,是因爲生理,所以心理。坦白地說,我最喜歡秦小姐的地方就是她的牀上功夫。我真想給她在倫敦的前男友送面錦旗,上寫八個隸書大字,「澤流及遠,千里思源」。

深層次地說,在我這裏,秦小姐只不過是一個膚淺的符號,一個空白的填充物,一個方便的互補品。我寫的那篇故事裏,幾乎沒有什麼對秦小姐的描述,「秦小姐」三個字簡直就像是爲了使得句子語法正確而加上的虛詞。這就是我看待這段感情的方式。但我知道秦小姐不是這麼看的。秦小姐好像很容易對感情變得過於認真,雖然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在感情裏面受了過多的傷。她大概就是那種「all or nothing」的人。我知道在這個層面我們是不相容的。我們在哪個層面是相容的?我問自己。秦小姐確實不喜歡喝我做的羅宋湯。秦小姐從來不聽我喜歡的歌手和樂隊。秦小姐拒絕看我最推薦的《低俗小說》,因爲她不想看強暴的場面——實際上昆汀拍的東西她都欣賞不來。想來想去,我覺得我和秦小姐只在生理上是相容的,但這沒有什麼可自豪的,因爲任何男女在生理上都是相容的。

所以怎麼辦?其實在秦小姐這裏,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甚至是過多的東西。或許我在濫用秦小姐對我的情感。或許與其抱着和她繼續相處的目的向她道歉,不如釋然一點,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我是怎麼看待這一切的。這沒有什麼錯。我倒也不會失去太多,除了一個便利的肉體之外——

等等,這還不算失去太多?!顱內一個聲音突然跳出來大喊道:秦小姐這樣曼妙的身軀,是絕對不能輕易放棄的!爲此我即使忍辱負重、臥薪嚐膽,也完全值得——

就在我六神無主的當口,衛生間的門鎖突然開了。秦小姐快步走了出來,已經化好了妝。她這時看起來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美豔動人,或許是因爲她還穿着那身粉紅色睡衣。

我正陷在內心極大的矛盾之中,忽然發現秦小姐笑了。她笑得那麼自然,讓我幾乎沒有看見她眼角的一點紅色。

「這是你寫的?」她說着,轉過手機屏幕給我,上面是我博客裏那篇「寫給我未來的愛人」

「啊……是啊。但——」

「哎,早知道你也是這麼想的,我就不演了。」她輕描淡寫地說道。「走腎就走腎吧。」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跳到了牀上,用粉紅色睡衣把我死死壓住。

在這一瞬間,秦小姐身下的我,突然回想起昨天我和她一起坐電車來酒店的情形。因爲是晚高峯,電車裏異常擁擠,我和她被擠到兩節車廂的連接處。我一手抓着杆子,另一手摟着她。她的頭抵在我的肩上。或許因爲很累,她閉上了眼睛。電車在起起伏伏的地形裏呼嘯着爬坡或俯衝,車廂里人們用重重英國口音語速飛快地聊天,我只能捕捉到周圍人所講的隻言片語。我不免想到,和楚小姐分開後,我也曾無數次一個人獨自在這樣擁擠的電車裏,茫然、孤獨而麻木地等待下一個站臺。然而現在秦小姐和我一起,一切都好像不太一樣了。她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把頭抵在我的肩上。那一瞬間似乎讓我感受到了什麼……

然而秦小姐用一個不容置喙的長長的溼吻,終於打消了我所有無關的念頭。


  1. 敦倫,「敦」謂勉勵;「倫」謂倫常。敦睦夫婦之倫,後泛指閨房之事。語出周公之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