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姐
在前往倫敦的火車上,秦小姐坐在我對面,我們之間有一個髒髒的桌臺相隔。秦小姐嫌棄地打量着桌臺上的液體殘留,很小心地不讓自己的袖子碰上去。我戴上耳機,望向窗外,已經看倦了的英式田野和低矮房屋,並不很快地從眼前掠過。
我不能讓秦小姐知道關於她我想過些什麼。我想的太多了。我想:如果她也喜歡我的話,我們可以一塊去巴黎——我們可以從倫敦坐歐洲之星火車,經過海峽隧道,兩個多小時就到了。你可能覺得我要講述一個浪漫的旅程,但我想的是巴黎的治安不好,地鐵上常常有人搶錢。而且據說法國人不喜歡講英語。我,手無縛雞之力,想學法語好幾年了也說不出幾句像樣的話。秦小姐,則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柔弱女子。所以我和秦小姐如果一塊去巴黎,很可能會遭遇一些不測。我們剛下火車,在地鐵站臺就遭遇了搶劫,被搶走的除了幾十歐元剛換的鈔票,還有我們酒店的預訂憑單。到了酒店,我們又不知道怎麼和前臺溝通,所以最後我們沒有酒店住了。我原來想象的是在浪漫之都的情侶套房裏和秦小姐共度良宵,但現在這一切化爲烏有。我們只能在巴黎火車站過夜。如果我們是在夏天去的,那大概率會在火車站中暑。如果我們是冬天去的,那一定會凍成兩條人形冰棍。據我的觀察,英國只有夏天(每年兩週)和冬天(每年50周),我大膽推測巴黎也差不多,只是巴黎的夏天比英國更熱,更容易超過40度。不管怎麼樣,秦小姐在巴黎火車站一定是暈過去了。我守在她旁邊,寸步也不敢離開,只好大聲呼救——「Help!」——謝天謝地,有一個穿着制服的光頭大漢走了過來。但我和他再一次不能溝通。我用中式英語試圖讓他幫忙call「俺不能死」,但他一臉疑惑。最後我用盡平生所學的法文,大聲告訴他「Je vais bien, merci!」他於是笑了,笑得很釋然,笑完就走了。孤立無緣的我和秦小姐相濡以沫了六個小時,終於她甦醒了過來。這時太陽剛剛升起,一束清晨的巴黎的陽光照在秦小姐兩天沒洗的髮梢上,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撫摸着。她用乾渴的雙脣,囁嚅着嗔怪我獨自扛下了一切。我疲憊地擺擺手,輕輕地對她說不,爲了你,一切都值得。
總體來說,我和秦小姐的巴黎之旅很糟糕,但很幸福。假如十年之後我們回憶巴黎火車站的那一晚,我們一定還會潸然淚下。那時候秦小姐已經當上了谷歌的部門主管,而我還只是一個勤勤懇懇的荷官,每天朝九晚五地在家附近的賭場給一桌又一桌的賭徒發牌。每當我穿上西裝,坐在賭桌一側中央的高高的旋轉椅上,左手握牌,右手輕拍桌面,提示賭徒即將揭曉最後一張河牌的時候,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象秦小姐現在在做什麼。她可能在給公司的領導做新業務規劃的pre,她可能在頭疼新招進來的實習生又拖了兩天的ddl,當然她也可能在公司樓下停車場一輛保時捷的寬敞後座上和她隔壁部門的白人帥哥偷情。最後一種可能性並不是很小,至少還沒有小到讓我忽略的程度。雖然我們已經結婚七年,但似乎在這個年代婚姻早就什麼都不算了。這時候我忽然覺得很苦澀,然後我定睛一看,我剛剛發出的這張河牌讓所有花順的聽牌都破產了。小盲玩家過牌後,莊家猶豫了一會,all-in推出了他的所有籌碼。小盲幾乎沒有思考就選擇跟注。我不用看也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很同情莊家那輸光幾百鎊籌碼的懊悔心情,但我也很欽佩他那種困獸猶鬥的精神。我和莊家不一樣,如果秦小姐果真的揹着我偷情了,我只會乖乖地認輸。我把桌上堆積如山的籌碼推給小盲,發現他是一個濃眉大眼、肌肉發達的白人帥哥。如果秦小姐和他偷情的話,一定會很幸福吧。但可能沒有我和她在巴黎火車站的那窘迫一夜來得幸福。
那天我回家的時候,順路去Tesco買了點菜,有胡蘿蔔,也有洋蔥。我想給秦小姐做一碗羅宋湯喝。我打開油煙機的時候,天還半黑半明。我把湯盛到碗裏的時候,黑色的空氣已經像水一樣包裹住了窗外。我想着爲什麼秦小姐回來的這麼晚,打開手機,隨意地刷着短視頻。我的心很不安寧,想着雖然這次的羅宋湯做的不是非常出色,但秦小姐應該還是會喜歡的。我感覺時間過得很慢,腦子裏嗡嗡作響,關於秦小姐的思緒萬千,像壞掉的水龍頭一樣胡亂噴湧。終於,一個世紀之後,我聽到了秦小姐小心開門的聲音。秦小姐顯得很疲憊,見到我在等她甚至還有點慍怒,但沒有解釋爲什麼回家這麼晚。我也不想問,只感覺她胸口的紐扣有點彆扭。她大概是已經出軌了,但這又怎麼樣呢。她沒有喝我做的湯,我自己喫下了所有讓我流淚的洋蔥。
這時我不免想到,也許只是我洗牌時小拇指的一個小小的抽動,那幾百鎊的贏家就不會是小盲。同樣地,在無數個平行時空裏,總會有一個是我背叛了秦小姐。我感到寬慰了許多。
在某一個雨天,我會獨自一個人回到巴黎,看着那張我和秦小姐曾經一起共度一夜的長椅發呆。然後在另外一個雨天,我會以一種陳詞濫調的方式死去。秦小姐知道我的死訊的時候,會怎麼想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秦小姐坐在我對面,一言不發。我們中間有一個髒髒的桌臺相隔。火車還有十三分鐘抵達倫敦聖潘克拉斯車站。她男朋友在那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