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家以經歷爲榮。沒有旅行不會結束,當你在世界的無數角落兜兜轉轉一大圈之後,你還是總會回到自己的居所,回到日復一日的安定生活之中。但你不是白白地去了那些地方,即使所有的位移向量首位相接成了一個標準的零。你回家的時候,褲腿上沾着各種成分的塵土,口袋裏是各種制式的硬幣,而你也已經喝過了礦物質含量各不相同的水,聽過這樣那樣的口音或語言,消化了許多原初的文化衝擊,見過了別人在夢中也不能想象的、照相機永遠還原失敗的風景,感受了各式各樣的對歡欣和苦痛的表達、並有意無意地參與其中。你回家了,但卻是帶着你所經歷的所有世界一起回家的。

還有什麼能比旅行家更生動地詮釋生命的毫無意義?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化爲塵土,就像所有人都從塵土中來。西西弗斯的巨石一定會滾下山坡,回到未推之前的地方。旅行家回家了,花光了他幾個月的積蓄。如果我們嘲笑後者乃是徒勞,我們也一定會嘲笑前兩者,乃至嘲笑到我們自己(一個必死的活物)身上。

可是這不代表所有的旅行者都是旅行家!不是所有自稱旅遊的人都是值得謳歌的;不是所有生命都值得一過,不是所有巨石都值得一推。想想那些無數機械的、從衆的、隨波逐流的、跟着旅行團無腦「打卡」的旅遊者,那些對他們所作所爲是否有意義的詰問倒也其來有自。他們去了所有的地方,可是從來沒有真正睜開眼睛看過,沒有擁抱過,沒有像海綿一樣吸納過。他們看起來是去過阿姆斯特丹或斯德哥爾摩,但他們是帶着自己的殼去的。是他們的殼去過阿姆斯特丹或斯德哥爾摩,他們自己則一步也沒有踏出來過。

這殼是什麼?是他們過往的所有經歷、教育、文化、語言背景的總和,是他們現有的世界觀,是他們已知的、感覺習慣和舒適的一切。人不能沒有這殼,即使是最熱忱的旅行家也不能。但旅行家渴求的是在旅行中將這殼打碎、擊穿,乃至要逼他自己痛苦地從頭重構。芸芸的旅行者從不這麼想,他們見到異質,就本能地無視(不,更多時候,他們根本見不到異質),躲進殼內,溜之大吉。

旅行家的經歷於是也成了他的負擔。他經歷的越多、他的殼越多地破碎、重建。當他回到自己的家,見到自己曾經的朋友、玩伴、愛侶乃至親人,他的新殼逼迫他重新審視這一切。他再也不能忍受一個視野狹隘的伴侶,不能忍受他習以爲常的一切在他的朋友那裏不可想象。他會更深刻地意識到語言和相機的乏力(那正是他當初旅行的緣由),可是他毫無辦法。他眼睜睜地看着那些他曾經深愛或正在深愛的人那些小的可憐的殼,卻不肯狠心說破,讓他們也要承受破碎和重建的痛苦。

旅行家走得路越多,就一定越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