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看流星嗎,她問我,語氣認真,滿懷期待。

我可沒有掃她興的資格。我說,我想。

太好了。她眼裏放出了轉瞬即逝的光。上哪才能看流星呀,她認真地問我。

我說不知道,我剛來K星也沒多久呀。

那要不要我們一起去找,開上你的穿梭機。她一邊說就一邊興奮地起身,張開手臂,彷彿要飛起來。

只等我微微點頭,她就迅速地衝進房間,去換她的宇航服了。

不知道還有多少穿梭機裏還有多少液氫,我嘟噥着,也起身去換衣服了。

趁着她打扮更衣的間隙,我在手機上搜索着。K星哪裏能看到流星?我問搜索引擎。

答案寥寥無幾。

是啊,在銀河系這樣邊陲的旋臂上,哪裏會有什麼流星呢。

我搖搖頭,想,也許還是和她出去碰碰運氣吧。

我和她穿着笨拙的宇航服,她拽着我的手往棲居大樓外走。穿過氣壓旋轉門,外面是一片漆黑。

這是K星的極夜。在這顆偏遠的行星,天空即使是一片晴朗,抬頭也看不見幾顆明亮的星星。頭上的探照燈打開,那束光在絕對的黑暗當中顯得過於微弱,猶如一個水壓過小的水泵無助地面對着熊熊大火。

我看不到遠處的路,看不到雪山,也看不到冰凍的湖面。我只能看到她。

她也只能看到我。

堅硬的岩石地面上有細沙和雪的顆粒,我每走一步,我的山地靴就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我們往穿梭機的方向走去,她突然用宇航服的近場通訊對我說,抱我。

我記得在安全手冊上看過,不宜在低溫環境下穿着宇航服擁抱,容易造成……

她看我沒有反應,她重複了一遍,抱我。

容易造成什麼?我忘記了。或許不重要。

好吧,就一下。我說。我笨拙地貼近了她,將我的手臂貼在她的堅硬的宇航服周圍。

系統立刻不斷地發出了滴滴的警告聲。

我相信她的宇航服裏也有這個聲音,滴滴滴滴。

不要停嘛。她說。

嗯。我並不爭辯,任由蜂鳴器——滴滴滴滴。

我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但我由着她。

滴滴滴滴。

她用厚重的手套輕輕地拍着我的氧氣面罩,不合時宜地說,我愛你。

滴滴滴滴。

我也愛你,寶貝。

滴滴滴滴。

我在不穿宇航服擁抱她的時候,我能聞到她的髮香,聽到她的呼吸,我的體溫能和她的一起加熱周圍的空氣。

如今我們穿着笨拙的宇航服擁抱,她說,她喜歡這種擁抱方式,雖然這僅僅意味着——

滴滴滴滴。

這蜂鳴聲相比體溫的交換,是一種更單調的物理現象,不是嗎?我想。

滴滴滴滴。

但我努力着回憶着安全手冊的細節,開始擔心起來——我感到心跳加速,渾身冒汗……

滴滴滴滴。

或許這恰恰就是她喜歡這種擁抱的地方吧。

在我的耳朵就要適應這刺耳的滴滴聲的時候,她忽然說,我們繼續走吧。

我們的宇航服一分開,滴滴聲就停了。

——這一刻,我竟然有些悵然若失。

其實穿梭機並不遠。我們一踏進去,艙門就輕輕地自動關上。我們把笨重的宇航服脫在準備艙,就進了駕駛艙。

我在駕駛位坐下,拿出手機,繼續剛纔的查詢。

甚至我不知道K星能不能看到流星。按理說K星有大氣的。有大氣就有流星嗎?中學的地理課也許教過,可是我早就忘了。

K星真的能看到流星嗎?我問她。

她在副駕駛正在喫一袋薯片,邊咀嚼邊說,我不知道呀。

好吧。

沒有什麼有用的結果,我讓人工智能自動擴大搜索結果。

忽然,一則廣告映入眼簾——流星工廠。

點開他們的網站,用的還是老舊的2D網頁框架。在指定時間地點製造流星。物美價廉,他們說。

還有這種服務,我差點笑起來。

怎麼啦。她問我。

沒事,我再看看。

嗯。她正透着側邊的窗戶,出神地望着外面那深邃的黑暗。

雖然不知道所謂流星工廠是怎麼做到的,但是看論壇裏的評價好像還不錯。

要不試試吧。我心想。要讓她開心嘛。

說貴也不算很貴,一場流星的價格,算下來也就是兩頓稍微好點的午餐罷了。

她突然說,誒對了,你不覺得我們擁抱的時候,宇航服的滴滴聲很浪漫嗎。

我正在填寫付款信息和流星派送地址,聽到她這麼問,愣了一下。

浪漫呀。我慢慢地說。

嗯。你也喜歡就好。

我也喜歡嗎?我暗暗自問。

愛你,寶貝。我對她說。

也愛你。她還在喫薯片,口齒不清地說。

流星派送到哪裏呢?最好裝作是我們在K星任意穿梭的時候,不經意地發現的那場流星雨。那樣的話,她一定會覺得很浪漫吧。

確認了座標,完成。

我隨意地把導航系統切換到了某個附近的座標。

點火,啓動,液氫發動機發出輕輕的運轉聲,穿梭機緩緩地從地面騰空升起。

我們去哪裏呀。你知道嗎。她問。

我不知道呀。讓穿梭機自動駕駛一段時間吧。看看能不能碰到流星。

也許可以呢。她說。

應該吧。

穿梭機平穩地加速起來。

她剛剛喫完了整包薯片,正在把包裝袋塞進回收箱。

你都不給我喫一個。我嗔怪她。

我以爲你不喜歡喫黃瓜口味的。

哦……那確實。

是吧!她笑了,又飛快地吻了我一下。——黃瓜口味的親親喜歡嗎。

再來一下吧,沒嘗夠。我故意說。

嗯……

一個長長的溼吻。

喂,你注意看看有沒有流星呀。她在吻的間隙,小聲又急促地對我說。

我已經讓人工智能幫我們看了呀。

你不早說。

她說着,急不可耐地解開了安全帶卡扣。穿梭機隨機發出了滴滴的報警聲。

她的身體向我撲來,我已經無暇顧及。

……

穿梭機停了下來。已經抵達預設地點。它說。

我瞄了一下表,快要到時間了。

她趴在我身上。她鼻息的熱浪拍打着我的後頸,一下一下,猶如海浪拍打礁石。

睡着了嗎。我問。

沒呢。在聞你的味道。

好聞嗎。

不好聞。她調皮地說,隨即從我身上起來。她問道,穿梭機怎麼停了呀。

不知道呀。可能是人工智能覺得這附近有大概率出現流星吧。

那我們可要看清楚了。

話音未落,原來漆黑的夜空中突然出現了一個閃亮的光點,以極快的速度劃過。

是流星!她叫道。

是呀。我伸手,緊緊摟着她。

在穿梭機前方的一大片夜空裏,流星在它所劃過的軌跡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灰色薄霧。

那個光點向離我們遠去的方向進行了很長的距離,最終消失在視野之中。

真有意思。她說。就是太短了。要是再久一點就好了。

你喜歡嗎。我滿懷期待地問。

喜歡呀。她又接着說道,人工智能真是太厲害了,連在K星上的流星都能找到誒。

是呀。我簡單地附和着。

我們回去吧。我累了。

她幾乎還沒說完,就睡着在副駕駛了。

把穿梭機開回去的時候,我開啓了手動模式。不想打擾正在睡覺的她,但一個人獨自清醒着,如果不做些什麼,會顯得很尷尬。

升空,加速,換檔,調整姿態。我回憶着在駕駛學校所學到的一切。

其實又何必學這些呢。有誰能想到僅僅過了不到十年,自動駕駛早就可以掌管穿梭機的一切了呢。

那時教練對我說,學手動駕駛不是什麼麻煩事,很快就能學會的,而且總是會有用的。

聽着她輕輕的鼾聲,我想,是啊,手動駕駛總是會有用的。


我們一共看了多少次流星?我忘了。流星工廠是會員訂閱制,允許我每個月觀賞三次流星。他們還提供不同的流星選項,速度,軌跡,顏色,都可以自定義。

我消費第二十次時,他們給我安排了一場流星雨。那一次,十顆顏色各異的流星從夜空劃過,他們的軌跡形成了一個幾乎完美的鑽石形狀。

每次看流星的時候,她都表現得挺振奮,而且願意在那天晚上更熱烈地吻我。

爲了她開心,應該是值得的吧。我想。


我們最後一次去看流星之前,我已經知道這是最後一次——

想再去看流星嗎,寶貝。我問她。

不想。她在玩着虛擬現實遊戲,很乾脆地回答我。

那我自己去看咯。

那怎麼行!她很生氣地摘下了遊戲眼罩。你得在家陪我嘛。

你去找小@唄。我故作漫不經心地說。

她一下子顯得更生氣了。不准你提他!

怎麼啦。只允許你偷偷給他發消息,不允許我提他嗎。

你怎麼……我沒有!她努力地爭辯着。

沒事的。你要是覺得和他更合適,你就去找他吧。我不會怎麼樣的。

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和他真的沒什麼。唉,真拿你沒辦法。我們去看流星吧,好不好?現在就去。說不定今天就有呢。人工智能會告訴我們的,對不對?她說了一連串的話。

那我們就一起去唄。換衣服吧。

穿着宇航服走向穿梭機的時候,她還是要我抱她。

我象徵性地碰了碰她,幾乎在宇航服的滴滴聲響起之前就收回了手。

她也沒說什麼。

在穿梭機上,她顯得心神不寧。見到我想手動駕駛,她欲言又止,只是扭着頭看窗外,就像她所凝視着的那虛空一樣,一言不發。

升空,加速,換檔,調整姿態……穿梭機在低空掠過K星荒蕪的岩石地面。

到……我一開口,聲音就被嗓子裏的痰阻塞住了。我只好清清嗓子。到了。

這是我們以前來過的地方嗎。她問。

不知道。我說。

你是司機,你不知道。

其實我知道,這就是我們第一次來的地方。這一次我選流星地點的時候,隨便點了一個歷史記錄。

但我沉默着,並不解釋。

我們坐定,都直直地看向前方,沉默籠罩着駕駛艙。

好吧。也不能瞞你了……她忽然說。

嗯。

我們別再繼續了。她說。

嗯。

我和小@最近聯繫的是蠻多的。也不是說你不好吧。我和你過得也很開心。我也很享受和你一起看流星。

嗯。

在她平靜地說着的時候,一個光點,無聲地從夜空的一側,緩緩地划向另一側。

大概是到時候了吧。我該走了。謝謝你了。她說。

嗯。

那個光點還沒有完全消散,我就已經發動了穿梭機。

自動駕駛模式……我給自己打上了一針鎮定劑。

夜空中,那淡淡的、長長的灰色的軌跡,在我的視野中慢慢地變得模糊起來。


她從我那裏搬走了所有東西之後沒多久,我一個人用手動模式開着穿梭機,沒有目的地在K星四處周遊。

我對自己說着話——

準備艙的宇航服空位應該移走了。

應該不太會有什麼人再需要它了。

不知道她和小@正在做些什麼呢。

是不是在給他嘗着黃瓜味的薯片呢。

……

在我思緒正混亂時,我忽然看到了漆黑的夜空中的一個亮點。

——不,是兩個、三個……整整十個。

十顆流星,顏色各異,在空中毫無徵兆地出現,耀武揚威地劃過。

哦不,我是不是忘了取消訂閱……

我停下穿梭機,專注地看着十條流星的軌跡。它們優美地交錯在一起,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構成着迷人的幾何圖案,同時又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着……

我孤獨又安靜地看着這一切,只覺得空中那所有的色彩和形狀,所有的動作和變換,所有的優雅和奇觀——突然變得荒謬可笑,像岸上掙扎的魚,像真空中的吶喊,像沒有激起笑聲的笑話,像無人能解讀的楔形文字,像表演已經結束時、忘記換下誇張戲服的小丑,像君主宣佈戰爭投降的一刻仍在拼死戰鬥的士兵。

——也像她說她愛我、而我也說我愛她。

我忽然決定駕駛穿梭機向光點消失的東南方向飛去。

我把穿梭機的速度加到了極限,讓那十個天邊的光點能夠勉強保持在目力能及範圍之內。

這是一段我從來沒有經過的K星的地貌。地表的岩石從常見的黃褐色逐漸變成了青紫色,而起伏的山丘則變得頻密了許多。

就在我感覺光點離我越來越近的時候,一場黑紫色的沙塵暴毫無預警地颳了起來,遮蔽了穿梭機前方的所有視線。

我意識到我已經離開了K星的無風區。

沒有辦法,我按照自動駕駛的指引,將穿梭機的速度降至最低水平,往不知道什麼方向開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沙塵暴漸漸減弱,乃至徹底停下了。

我所抵達的位置,已經不再是極夜。恆星光雖然微弱,但是真切地照亮了四周。

這片本是青紫色岩石的地面,密佈着許多大小類似的隕石坑。隕石坑將下層的赤紅色的岩石展露無疑,從高空看下去,好像一條條張開着血盆大口的鱷魚。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我將穿梭機停泊在一個隕石坑的一側,穿上宇航服,隻身走了出去。

四周彌望,暮色蒼茫。

我一步步走近那隕石坑,突然聽見宇航服冷不丁的滴滴報警聲。

——高溫警告。

是的,這是一個剛剛形成的隕石坑。

滴滴滴滴。

這裏,也就是我剛剛所追尋的十個光點的最終歸宿。

滴滴滴滴。

我想到這幾個月我的銀行卡賬單,轉身望着那些周圍密密麻麻的、碩大無比的隕石坑,啞然失笑。

滴滴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