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後當我再提及秦小姐,我會親切地叫她「渣女」。因爲她最終背叛了我。但放心,這稱呼不帶貶義。

曾經我給秦小姐發我唱歌的語音。我在廚房放聲唱歌的時候,住在我隔壁的陌生中國人會用力地砸牆,我不知道這是演唱會上觀衆的尖叫,還是糟糕的演唱會上觀衆的尖叫。總之,如果隔壁開始砸牆,咚咚咚,我就會去衛生間唱歌。這樣的話,他們聽到的聲音就會小一點。但是衛生間有排氣扇嗡嗡的聲音,如果錄音的話,會有嘈雜的背景音。但又有什麼關係呢,秦小姐不會在意的。

我給秦小姐唱的那首歌是周杰倫的「不能說的祕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會給她唱這首歌。只是因爲我恰好會唱這首歌。但是如果你仔細聽歌詞,你就知道這首歌並不適合給自己的戀人唱。「你說把愛漸漸放下會走更遠。」但我並不介意。我想秦小姐也不介意。因爲秦小姐和我一樣知道,總有一天,我們會背叛對方。

我和秦小姐的故事已經告訴過你們了。雖然那是楚小姐的故事,但是也沒有什麼區別。雖然秦小姐很討厭我這樣表述,但我覺得她和楚小姐也沒有什麼區別,而且我相信她的那種討厭也只是停留在嘴上而已。我篤信我們的故事劇本會是一樣的,我更篤信她也如是地篤信。我背叛她,或者她叛揹我,這完全是對稱着的兩組鏡像,本質上並沒有不同。不失一般性,假設是我背叛她。那她有一天會發現我的背叛,然後感到痛苦。不過,她痛苦並非因爲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而是因爲她沒有先發制人。但我也覺得痛苦,因爲我成了理虧的一方,只能任由她大鬧一通。但即使是大鬧,也是象徵性的,因爲她知道如果是她背叛了我,我也只會象徵性地鬧一鬧而已。最後我們會熟練地刪除對方的聯繫方式,在不幸路遇的時候熟練地避免視線交集,然後熟練地在下一任那裏詆譭對方。

我們對對方的背叛既是將會,又是已經。語言好像很難表述這樣的時態。我們「會」背叛「了」對方。We "will betrayed" each other. 在我們表達着相愛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暗中謀劃着分手。這沒有什麼稀奇的。當你打開一本書的封面,你也在想象着自己讀完這本書、翻到封底的一刻吧?當電影開始放映、出現片名的時候,你應該預計得到,在距離你兩個小時左右的將來,你能看到電影的演員表和致謝吧?只有第一次看書或看電影的人才不會這麼想。

當然,每個人都有第一次做某事的時候,如果他/她這輩子至少做過一次這件事的話。我也有我第一次打開「愛情」之書的時候。爲什麼我給愛情加上引號?因爲當時周圍的人,尤其是長輩,都告訴我,你們現在這樣年輕(甚至年幼),還不知道什麼是愛情。雖然我最近才知道,羅密歐與朱麗葉也是在他們十三四歲時候發生的故事——很難想象不把他們歸類爲愛情故事——但是時代畢竟不同了。我是「新時代」(whatever this means)的人,我過早翻閱了那本書。但我還是篤信我看到的是真傳。直到有一天,它出乎意料地被重重地合上,我才極其疼痛地從天堂摔到地面。亞當和夏娃是從伊甸園被驅逐出來的,但他們至少是一起被驅逐出來的。而我認爲,他們應該被分別驅逐,否則他們從沒真的離開他們的伊甸園。劇痛之中,我不得不開始瞭解一些這個世界的真相。不過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並不想知道世界那殘酷的真相。我留戀自己的幻想以及它所帶來的篤定感。我懷念那些「I mean it」的情話。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很久;我甚至還試圖過把自己恢復到當初的那個狀態。我那時候熱衷於欺騙自己,大談什麼「愛情是我僅存的信仰」,還強迫自己寫下這樣的文字:

我不想謹小慎微地活着。我想做出荒誕可笑的決定。我想擁有巨大的勇氣。我想不顧一切地愛。

即使我非常清楚這是多麼地「荒誕可笑」。

幾經嘗試,我失敗了。任憑我再怎麼努力,我不能忘記結尾的命定。像衛生間那排氣扇的噪音一樣,它揮之不去。過去的經歷在我的大腦皮層留下了這樣一條溝壑。它不能被扯平;像滑絲的螺絲或金屬疲勞的渦輪葉片一樣,再也不能復原。

我於是變了。我開始覺得,爲什麼我會懷念我愚蠢的時候?愚蠢的定義是知道的事情少。我不知道一本書有封底,不知道一部電影有致謝。我以爲我這輩子只用看一本書了,我以爲這電影在我死的時候纔會放映結束。多麼荒唐。人應該意識到自己的愚蠢,而人不該懷念自己的愚蠢。人應該戰勝它,即使這樣做的代價是無情,是背叛的命定,是蜻蜓點水的愛。

愚蠢的反義詞是智慧。而在我認識秦小姐後,我覺得秦小姐是個智慧的女人。我喜歡智慧的她。我愛她的智慧,即使這智慧像利刃一樣,終於有一天也會刺穿(了)我自己的胸脯。不過正如前文所述,一切對稱:覺醒了的我,自己也是智慧的,我的智慧也可能會殺死(了)她。這就沒什麼了。這是兩個英雄的惺惺相惜。

所以我給秦小姐唱一首「不能說的祕密」。因爲我想,等到我發現她背叛我的時候,我就不會想給她唱歌了。那這首歌的歌詞就浪費了,因爲沒有以我之口表達出來給她過。可是她會背叛(了)我,所以現在我就給她唱完這首歌,其實倒是很合時宜的。

語音發過去了,背景音有衛生間換氣扇的嗡嗡的聲響。短暫的沉默後,秦小姐發來消息了。她評論說,我唱歌的情感很充沛。

然後她說,是不是有點太充沛了。

話語裏帶着嘲諷。

在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雙頰發熱,一陣冷汗從脊背噴薄而出——

利刃已經出鞘。塵埃落定。我已經輸了。徹徹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