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難隨想
最近了解了許多空難。覺得空難像一個隱喻。人類自以爲掌握了馭風之術,但不知道把自己託舉到幾萬英尺的高空,這本身是多麼地自以爲是。所有他們覺得微乎其微的概率、所有他們不在意的細小裂紋、所有的疏忽大意和缺乏經驗,都會在某一刻突然兌現,演變成一場無法控制的事故。飛機所有設計精巧的機械、優美的線條、自豪的塗裝,都會在與地面重重接觸的一瞬間,脫落、解體、化爲殘骸、起火、爆炸。一個看似完美的天堂,帶着它那將人以極快速度運送到目的地的堂皇的承諾,在頃刻間崩塌,演化成吞噬所有人的可怖地獄,而這地獄之火瀰漫着嗆人的航空燃油的味道。
很難不聯想到自大的伊卡洛斯,他在飛向太陽的時候,過熱的溫度燒化了他翅膀上的蠟(一個他未曾預計到的機械故障),他於是不可恢復地墜落下去。
人有兩種方式認識到做某件事是錯誤的。一是通過邏輯的推演,二是通過實踐犯錯的惡果。不幸的是,在航空業,人們無法完全通過第一種方式意識到飛行的複雜性,無法從一開始就周全地考慮到所有的可能。往往只有在致命的事故之後,整個航空業纔會進行徹底的反思。新的規定會施行,新的設計會推廣,然而已經逝去的人則爲此永久地獻身了。
作爲乘客的你我,就是這樣的脆弱無助!在一架已經失控的飛機之上,乘客幾乎不管怎麼做都是無濟於事的。如果飛機最終會以每小時四百公里的速度砸向冰冷的大西洋,一位普通的乘客,即使他/她身處最豪華的頭等艙,又有什麼辦法改變自己的必死的命運嗎?即使是在有生還者的空難之中,決定一個人是否生還的因素也往往只是運氣。這段機艙被甩了出去,那段機艙起火了,在飛機真的砸向地面之前,你我又有什麼方式可以預知呢?是的,如果繫好安全帶,如果掌握基本的逃生技能,如果座位離逃生出口更近,也許生還的機率會變大。可是這一切,和機長在幾秒鐘之間的某個關鍵決斷,或飛機的某個零件的在某個時刻的物理性質相比,往往顯得太過蒼白和細枝末節。登機之後對號入座的乘客們的命運,幾乎已經不掌握在他們自己手上了。
作爲乘客,只有在登機之前,他/她纔是自由的。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她纔對於讓自己避免一場空難有着十足的把握。可惜的是,沒人能預見未來。在「現在」這個時間,我們穿透時間的感知力異常地短視。沒有人可以想象到這樣一張機票,和其他所有機票無異,卻意味着自己通往死亡的入場券;沒有人想到,登機前機場大屏顯示的航班號,會成爲今夜全球各大報紙的頭條。這不禁讓人發問,登機前的我們真的是自由的嗎?當我們根本不知道所有選項意味着什麼的時候,我們所謂的自由選擇又有什麼意義?買到這張機票的原因自然有無數種,但當墜機發生的時候,很難相信是我們的自由意志導致了這一切——我們並不想赴死呀!冥冥之中,所有的偶然都好像是某種必然,所有隨機的瞬間都有什麼在作用着,引導我們走向了那不可回頭的結果。
我們太容易忘記自己的這樣的處境了。在所有我們經歷過的正常的航班上,我們若無其事地睡覺、發呆、聊天、對窗外的風景拍照,嫌空乘員的安全演示繁瑣,不知道安全帶指示燈意味着什麼。如果我們是社會地位較高的那羣,我們還能享受舒服的座椅,完善的娛樂設施,上等的美食,方便的淋浴設施……應有盡有。我們只會考慮到達目的地後的瑣碎的行程,抱怨航程的無聊和網絡的緩慢(或缺乏),做着所有本就充斥着我們的小小生活的事。我們甚至不會想象另外一種可能性,不會想象自己的生死會在某個瞬間變成上帝所擲色子的奇偶,而自己幾乎什麼都不能做。
想起了完成了「不可能的」蘇城迫降的機長在事後說的一句話:我們當時太忙着操作飛機了,以至於無暇感到害怕。他是一個沉着冷靜、又技術過硬的偉大機長。在某種意義上說,機長們是責任重大的,也是幸運的,因爲他們是唯一可以做些什麼拯救所有乘客、也包括他們自己的人。也只有在這種時刻,這種使命感能夠戰勝(至少是轉移)對於死亡的恐懼。這也自有其反面:許多事故本身就是機長的錯誤操作導致的;也有許多事故,是機長不論做什麼都無法改變結局的。但至少機長憑藉自己專業訓練和多年的飛行經驗,能建立起一種自己至少能做些什麼、而自己的所作所爲至少是有可能改變什麼的信念。這樣的信念在某些情況下是不可或缺的,雖然這樣的情況是否出現,也還是不得不取決於命運。
腳踏土地的人,在許多時候會建立起自己處於類似機長的位置的感覺,並建立起某種關於自己行爲的信念。但沒有人知道,在某個時刻,自己究竟真的是乘客——完全手足無措的乘客,還是機長——至少能改變什麼的機長。但我們往往不願意相信前者,因爲只有相信後者才能讓我們有勇氣直面死亡和荒謬那漆黑空洞的雙眼。我們的飛機是否會墜毀?沒有人知道,但所有人都在拼命地拉着操縱桿,或他們自認爲是操縱桿的東西。人就是這樣的堅強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