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之夢
在夢中,我們都不過是一些巨人的實驗品。他們把我們的腎和肝臟,用鋒利的刀割去一塊,血液四濺,我們痛苦得昏迷過去。就像被禿鷲雕啄內臟的普羅米修斯,我們的身體也慢慢地癒合傷口,那些破損的臟器本能地慢慢長回,但等待它們的,只是巨人的下一次收割。下一次,下一次,下下一次……無窮無盡。
如果巨人切割的不是一部分的內臟,而是將我們的整個腎都剜下來,平放在地面上,那個沒有了宿主的臟器卻仍然保持着十足的生機。它活躍地跳動起來,一步、兩步,方向錯亂,彷彿是飛機飛抵地磁北極時失效的羅盤。在不顧一切的跳動中,那個孤獨的腎臟消耗着它僅存的寶貴生命氣息,也許是爲了再尋找到宿主吧,但它的努力是註定失敗的。不出多久,這跳動就停止了,像扔到地上的乒乓球一般,慢慢地趨於永遠的平靜。血液從它內部滲湧出來,在地面上留下一灘深紅,標記着腎臟跳動的雜亂軌跡;而這癱深紅註定要乾涸下去,緊緊地粘在地面上,任憑清潔工如何用鏟子刮擦也於事無補。那是我們的生命力最後殘存的倔強。
人類是不能逃脫這樣的命運的,我們只不過是巨人的一些實驗品。許多人想要逃離,但那是不可能的,我們居住的地方四面環水,那片汪洋深不可測,沒有人可以游到彼岸——甚至,我們不知道有沒有彼岸,不知道彼岸是不是更加兇惡的巨人。曾經,人們不顧一切地組成人鏈,後一個人用雙手緊緊抓住前一個人的腿,就這樣沉入水中。沒有人知道人們爲什麼會這樣做,也許只是出於渺茫的希望,希望這條人鏈終究足夠地長,成爲一條通往彼岸的、血肉之軀的橋樑,雖然每個人都知道,他們自己必將會在水裏緩緩地、痛苦地溺死,最終一定身體僵硬,目光無神,皮膚漸漸地發黑、腐爛,最後只有骨架殘留——就像珊瑚一樣。會不會有後來人,循着這條人鏈走出去?不會有的,因爲巨人終究會發現人鏈。那個時候,他們會憤怒地踏入水中——那對人類來說深不可測的水體,對巨人而言,也只不過是剛剛沒及胸部罷了。遮天蔽日的水花四濺,巨人手裏拿着一把滿是鐵鏽的剪刀,將人鏈從水中扯出,然後一段一段地剪掉。那把剪刀十分輕鬆地就可以穿過手臂和大腿的肌膚和骨骼,霎時間水面上到處都是人的殘破的肢體,一些手臂直到被剪碎還緊緊地握住另一條小腿。血液從水中氤氳開來,巨人不耐煩地四處走動時,濺起紅色的、夾雜着碎肉的滔天巨浪……
我也在人鏈上,而且巨人馬上就要剪到我了。我感到無比的後悔,我後悔的不是我來到了人鏈上,而是爲什麼我沒有在我能用舒適、無痛的方式自殺的時候早點自殺,爲什麼我要活着、而活着的唯一結果就是見到這樣慘烈的景象。爲什麼人的本能是活下去,不管活得多麼慘烈?爲什麼被割下四分之一的腎臟的本能是重新生長,不管重新生長的結果會是多麼無窮無盡的痛苦?人總是看到自己眼前看似美好的事物:一天三餐填飽肚子,偶爾和愛侶雲雨交合,月底工資入賬,聖誕或春節和親友團聚……所有的這一切,這些短期的美好事物佔據了我們的大腦,營造出我們滿足的假象,欺騙我們繼續活下去;甚至不僅要活下去,還要創造新的生命,把我們自以爲的歡欣和真正的痛苦傳遞下去,一代、一代、又一代……但我們不知道的是,我們不過是巨人的一些實驗品,有一天他們會把我們全部抓走,抓到這個四面環水的囚籠之中。在這裏我們失去了我們的所有伴侶、財產和享受,失去了行動和言說的自由,失去了愛和同情,失去了一切我們以前以爲重要的東西;但那些都是無關痛癢的,事實上,我們失去的唯一寶貴的東西是自殺的權利;因爲沒有了自殺的權利,我們就不得不繼續在這個地獄裏受苦,被剜去腎臟,被那把生滿鐵鏽的剪刀切割得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