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人看了太多黃片會出問題,因爲尋求刺激的幅度會越來越大。我覺得旅遊同樣,去了太美的地方,看了太多美景,也會產生疲勞,以後就再去哪裏就很難有什麼新鮮感了。房東說,他們剛剛接待了一對新婚夫婦,我想他們是幸運的,能在蜜月的時候來瑞士這個也許是全世界最美的湖邊度假。我就不行了,如果蜜月的時候再來,這裏的所有東西,我都已經見過了,就沒什麼新鮮勁了。

我漸漸地感覺旅遊和嫖娼也是一樣的。都是花一大筆錢,短暫地歡愉一段時間,什麼都沒有剩下;而且都是做的越多,越會覺得沒勁。

我想起來張小姐說,她要留着一些地方不去,好等到她的朋友來到英國以後,一起去。我覺得這完全印證了我的想法。

正如性愛到最後,會無所不用其極地搞各種BDSM和各種play,旅遊到了最後,也就一定要走到更稀奇古怪、險象環生的地方去,去完了歐洲、亞洲、北美、澳新,如果還有閒情和閒錢,旅者的觸角就很難不伸向南美、非洲乃至南極洲去。怪不得馬斯克想要做移民火星的生意,我終於悟了,原來是太多有錢人已經不能滿足於地球的風光了……

我常常想,在我死之前,應該坐過某些事情:去北極探險,玩滑翔傘,學會一口流利法語和德語……我現在擔心,清單上的東西完成的太快,我就太快到死去的時間了。

我來了瑞士以後,很害怕一些事情。比如我還有很多數學沒學,我現在以爲它們很難,很有趣,但可能學會了之後就會像看到瑞士的山和湖一樣覺得索然無味。

總體而言,我覺得人存活在這個世界上,每天暴露在各種各樣的經歷之中,被時間日日夜夜地打磨,最終漸漸麻木下去,就像妓女的陰道一般。

今天,我被瑞士肏了。


站臺是一個神奇的空間,和你對面站臺的人看似很近但非常遠,你不能直接穿越鐵軌,而且他會和你很快就去兩個完全不同的地方。火車經過,擋住了你的視線,等到再離開時,對面的站臺就成了另一個世界。火車彷彿是空間撕裂者,站臺彷彿是液體,隨着火車行進的方向流淌走了。


我原來想過一件事情,如果全世界每人給我0.1美元,我也可以瞬間變成億萬富翁。問題是憑什麼全世界的所有人都心甘情願地給我錢。我今天發現這個想法完全不新奇,瑞士就做到了。我原來寫過一篇文字,論魔術師,大意是開動了宣傳機器的大政府就是一種魔術師。瑞士也是一個大魔術師,我也不知道它具體是怎麼變出這個魔術的,我只知道韓劇愛的迫降裏面它是浪漫的背景設定。恐怕就是這樣的一個一個愛情神話、旅遊攻略,加上道聽途說和口耳相傳,把瑞士在亞洲人心目中塑造成了一個天堂一般的存在。即使不是天堂,那也是一個極其不錯的旅遊勝地,以至於所有人都該期待一場來瑞士的旅行。實際上這就中計了。

我們是被自己對瑞士的幻想綁架了。今天去少女峯的路上,我猛然發現上山下山的門票一共要169瑞郎。我的天哪……但我們又實在沒有辦法說,不去這個地方,因爲到處都是廣告告訴我們,Jungfrau就是top of Europe,這個短語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了,彷彿你來到了Interlaken而不登頂少女峯就是一種罪過一般,就錯過了人生中的重要一幕,是要在臨終前的病榻上懊悔萬分的事情。而且假如一輩子就來一次這裏,那169CHF貴嗎?總之,這樣的邏輯很容易說服我們,我們這些亞洲來的天真的遊客們。真相是,不,來Interlaken不代表一定要去Jungfraujoch,這輩子不用來這個地方也可以完美。但是我們是凡人,沒有辦法挑戰那種成見,不好意思日後和別人說自己去過Interlaken或者瑞士又沒去過top of Europe。

昨天我們的房東Peter聽說我們要去Jungfrau,就告訴我們其實那裏並沒有那麼好玩,而且太貴了,建議我們去Schilthorn。當然,我們沒有聽他的,我們是單純的、gullible的中國遊客!

我又想到,其實我當時申請一所瑞士大學的時候,也花了我150CHF,最後當然是不出意料地把我拒掉了。我忽然感覺到,這和我去少女峯是一樣的。價格都極其高昂,我都感覺不得不繳納這個費用,而繳納的時候都隱隱約約地知道這個錢花的並不值得,但「畢竟這是瑞士」……這就是瑞士!一個極其成功、建在阿爾卑斯山上的騙局!

——聲聞過情,君子恥之。


浪費是一種mismatch。食物和已經飽的腹部mismatch;燈光和空空的房間mismatch。同樣地,絢爛的煙花和孤獨而迷離的我mismatch。

我在翡冷翠浪費了很多東西,包括不期而遇的煙花,包括Uffizi美術館的許多聖畫,包括這裏的夕陽和意大利美食。我是一個疲乏的人,麻木的人,我還是一個世俗到極致的中國人。美的東西在我眼前浮現,那是幾千年來人們所珍視之物。它們歷經戰爭和其他劫難,依然被完好地保存在那裏,一個多麼偉大的奇蹟。但它們不能激起我的任何情感,我的視線看到它們,我的大腦空空如也。

我在巴黎說,那麼多美的作品在我面前,我不能理解,這些作品彷彿成了對我的羞辱。把一首優美的唐詩或駢文放在一個文盲面前,能指望他有什麼感想嗎?恰恰相反,那是對他的羞辱。你不識字,就不配懂這首詩,你是下賤的低等人,永遠地被排除在舞會之外。

我感到我就像被一句「衣冠不整不得入內」拒絕在賭場門外一般。


我看到那個穹頂,那個鐘樓,卻只想着,哦,它們只是還沒被拆掉罷了。有很多古代的東西被拆掉了,有一些暫時沒被拆掉,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於是朝拜它們。但是,是否倒塌、隕滅、消逝、亡故,纔是所有事物settle down了的模樣?生存是暫時的,死亡是永恆的。我們耗盡心力追尋一些短暫的東西,但短暫的東西是否根本不重要?就像在漸進分析 (asymptotic analysis) 中的一樣,是否我們只用在意萬事萬物的最終結果,那就是化成灰燼?

在花瓣墜落之前,我們讚歎並且陶醉……


其實旅遊根本不重要,去羅馬和去倫敦,沒有什麼區別。那些歷史遺蹟有自己宣稱的價值,但說到底不過是一些石頭和金屬的排列組合罷了。你身上的每一個原子也都有幾十億年的故事,你家樓下的青石板可能也已經在那躺了幾百年,你自己存在於世的經歷更是沒有人能複製和比擬的。當然,所有的一切都是某種隨機的過程,本身並沒有任何意義,也就不存在誰比誰更值得一去的說法……那種旅遊乃是一種必要品的信念,其實完全是資本主義的產物。

感覺在歐洲玩了半個月以後,我變得很現實,很想做能賺錢的事情。旅遊就像嫖娼,只是過眼雲煙罷了,但花掉的錢纔是真的。那些生活在你旅遊地方的人們,拿走了你的錢,這纔是真的。他們把你當成生意,把你做了,讓他們活下去,這纔是真的。


我感覺我去了太多的地方了。這幾年,似乎我一直在各種地方奔波。但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從來不能真正「在」一座城市或「在」一個國家。我太渺小了,我怎麼能佔據一個比我大成千上萬倍的地方呢?我能「在」的地方,只能是一個有牀有窗的房間、一班擁擠不堪的地鐵、一條嘈雜湍急的街道。是這些具體而微的小地方,我「在」,而那些城市或國家,只能是這些小地方的修飾定語,在某些可感知的方面體現出來:我在日內瓦的tram上聽到的吵鬧聲是法語的韻律,在羅馬擁擠的地鐵裏是意大利語;也許還有人種構成上的差異。是在這種具體的差別裏我慢慢提取出某個城市或國家的具體含義。城市或國家不能定義我的經歷,是我的經歷定義着這座城市或國家。

我說「我在羅馬」是沒有意義的。羅馬是一個過於空洞、過於龐大的概念,它甚至並不存在。它幾乎僅僅能說明我的經緯座標處於某個數值範圍內,以及某些無比trivial的結論,例如這裏的大部分人口講意大利語,比如我能在這裏見到鬥獸場。它並不能在任何程度上有意義地預測我的經歷,不能預知我在這裏將會有怎麼樣的痛苦和歡欣,不能說明我在無數個小場景裏會作何反應、以及它們將怎麼樣在我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我當然只有來了羅馬才能知道這些事情的答案;但我來到的,不是那個所有人都在談論着的羅馬,而是隻屬於我、也永遠只能屬於我的那個羅馬。

我創造了一個新的羅馬,羅馬也創造了一個新的我。這就是除了給羅馬人送錢以外,旅遊的全部意義。

——這並不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唯心主義。羅馬確實是有一個羅馬,就像我所在的這個房間也確實存在一樣。但是羅馬太大了,大到像哈姆雷特一樣可以被以各種方式詮釋,而且它已經超出了人的直觀認知範疇,必須依賴於各種碎片的經驗拼湊起來。正如我的朋友回覆說,「(碎片)粘貼的邊界或許不會光滑,因此感到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