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人的集中營裏,我們每天都穿著顔色一樣的衣服,排成整齊的隊伍,按照巨人的要求進行活動。如果有不聽話的人,就會被當衆揭露出來;巨人將會拿著一條長長的、帶有鋼刺的鞭子,重重地抽打他們的背部、臀部和四肢。他們將會爆發出激烈的慘叫和哭聲,而此時,圍觀著的、未被懲罰的我們,在屏住呼吸的同時,還會暗暗慶幸自己的皮膚尚且完好,而痛苦還尚未降臨在自己身上。

在巨人的集中營裏,我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我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她。毫無理由地,也許是因爲她的一縷不易察覺的微笑,也許是她輕輕咬著嘴脣的一個動作,也許是她在自由活動時對我說的一聲謝謝,我已經不記得了,總之,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些荒謬的開端。在滿眼的紅色、灰色、藍色、青色制服之中——這些顔色隨著不同的日子和巨人的心情而不同;在所有的沒有化妝過的樸素面容之中——巨人當然是不會給任何人打扮時間的;在所有造型粗陋的短髮之中——集中營中不得留長髮:就在這樣的所有人都看似相同的世界裏,我愛上了她,悄悄地、輕輕地,彷彿是深夜裏掉落一口井中的一粒小小石頭,幾乎沒有激起任何的漣漪,但是卻永遠地沉入到了井底,再也不能剋服重力和水的阻力,回到地面、重見天日。

在那些思想激烈的夜裏,那些過剩的時間裏,我還曾經幻想著,幻想著巨人們連同他們的所有殘暴和嗜血,有一天會像僞滿政權那樣,在原子彈發明後的某個時刻一夕之間崩塌;幻想所有的壓迫、折磨和痛苦,會像撞上泰坦尼克號的那座冰山一樣,最終消融、蒸發,變成蒸汽、雲朵,再化成雨落下,在一個野花開始生長的春夜潤物細無聲;幻想我對她的愛,會最終有一個什麼結果,有足夠的重量把寫有永恆二字的標簽貼在上面,彷彿是被琥珀幸運地選中的某隻昆蟲,即使是數千萬年後也會在博物館裏迎接無數的陌生目光。

我是這麼想的,但我永遠也沒有搞清她是怎麼想的。在我的夢中,我牽著她的手,躲避著巨人的監視和巡邏。按照規定,所有人必須在晚上九點之前回到自己的牀上,閉上眼睛。按照規定,我們只能躺臥,不能側臥;按照規定,我們要清空大腦中的所有思緒,防止夢囈和磨牙;按照規定,要保證自己的喉嚨和鼻腔通暢,防止打鼾。但我和她是戀人,晚上是我們相愛的時間,即使要受到帶有鋼刺的皮鞭抽打,那也在所不辭。在晚上九點,我們繞過所有的監控探頭和站崗哨兵,來到那片沒有人知道的虛空之中。只有昏暗的燈光和微弱的風,我不顧一切地親吻著她,我們唾液相混,我們急促的呼吸打在對方燥熱的臉部肌膚上。我知道,在這個時候,我們距離死亡只有一點點的距離——如果今天是無人機巡邏的一天,如果今天他們換上了新的燈泡,如果今天巨人抽查到了我們的牀鋪……迎接我們的將只有殘酷的刑罰,而那種殘忍絕不是帶有鋼刺的皮鞭可以比擬的。

在我的夢中,在一次我們擁吻的時候,四周突然明亮了起來。我們驚恐地四下張望,心想這一定是最後一次我們見到彼此了;然而這時我們看到,光源來自其他穿著粗布制服的同伴們手裏的火炬,他們高聲而興奮地告訴我們,巨人們消失了,戰敗了,死去了,倒下了,滅絕了,消亡了,蒸發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和她激動地緊緊抱在一起。在一個簡陋的舞臺上,我們穿著廉價的禮服,認真地向全世界宣佈那些陳詞濫調,那些我們深以爲然的陳詞濫調;我們會有兩個孩子,但如果有一個孩子不幸夭折了,那就三個;她會埋怨我又沒熨燙衣服就穿了,皺皺巴巴的;我會在開車帶她和孩子們去遊樂園的時候,狼狽地給停車場的另外一位車主賠錢,因爲我倒車時不小心撞壞了對方的保險槓。總之,巨人們會走的,潮水會褪去的,這個世界會重新變得美好的,而我和她只想取這美好中的小小一瓢來緩緩飲下,來消磨我們這一生過剩太多的時日……

但這都是我的夢。真實的情況是,她不認識我,而且有一天,我會發現在人羣中,在千篇一律的、顔色單調的制服中,在那些無聊的短髮和沒有妝容的面孔中,我再也找不到她了,而這個時候,我還未曾和她説過一言一語。可是這又有什麼呢?我的那些幾乎是喊出來的夢囈,早就把我的這些淫亂的思緒暴露無遺了;時時刻刻都在監聽著我們的巨人,早就全都知道了。她的下場是可以想見的;如果出現在另一個人的淫亂夢中飾演女主角,那她自己也難辭其咎,這是巨人們的邏輯;他們會用利刃一刀一刀地將她的肌膚劃開,將她的脣、耳和美麗的眼睛殘忍地切碎,剜去她聖潔的子宮,最後用一把烈火將她化爲一縷青煙,被巨人們一口吸入他們碩大無朋的、如同地牢一般的肺中,再也無法脫逃。我不會目睹這一切,但巨人們會用某種精神武器,趁我不備,將這一幕植入我的記憶,使其在我短暫的餘生中,反反覆覆出現在我的噩夢之中。巨人們沒有立即處死我,只是因爲他們想看我是怎麼樣在再也看不到她、卻只能不斷夢見她慘死的駭人一幕後,感到心如刀絞同驚慌失措的;他們也想看看,我是怎麼樣在無所不在的攝像頭和守衛前,徒勞地試圖掩飾我的心緒的;這是他們實驗的一部分,但更重要的是,他們享受觀賞我度日如年的煎熬。巨人們喜歡這樣折磨我們,這是他們的特長,也是他們的職責,這是他們降生於世的全部意義;而我們受他們的折磨,則是我們這些實驗品降生於世的所有意義。當巨人們認爲我的表演變得太過乏味的時候,終於有一天,那條帶著鋼刺的皮鞭就會落到我的身上,我的血液將會從肌膚中隱隱地滲出,痛覺在我的周身蔓延,我抽搐著打滾,我的呻吟和哭喊會回蕩在那個本應有我和她的擁吻的虛空之中。在一百萬個刑具以後,我的殘破軀體將會被活埋在一個隨意的土坑裏,在億萬年後變成若干升石油,給噴氣式飛機中華冠麗服、談笑風生的巨人們以蜜月旅行的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