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小姐(二)
如果讓我描述一個我和鍾小姐關係之中,我感覺最糟糕、最自我懷疑、最如芒在背的時刻,除了她用分手來威脅我更改我所相信的那些價值(正如上一篇文章所描述的)之外,恐怕是如下這個情節:那是我們居住在兩個城市的一天,我給她發了一條消息:「Tu es une fille travailleuse.」 對此,她的回覆是:「你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發一些看不懂的東西?」
收到她這個回覆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安靜的圖書館裏,左手還按在那本法語教材第二章的某一頁上。我霎那間感覺坐立難安,一股尷尬的熱流從後背湧上脖頸。我的臉頰一定紅了起來,我尷尬地擦去冒上額頭的汗;我難堪地四顧,希望沒有人注意到我的窘態。在那一瞬間,我希望我從這個世界上迅速消失,不留任何痕跡,直到不回鍾小姐(以及其他所有人)消息的時間太長,她從耐着性子到慍怒到開始感覺不安;那樣的話,她會千方百計地想找到我,但終於是不會成功的。在那種情況下,她大概會感到後悔萬分;但我想,即使她後悔也是沒有用的,因爲即使後悔,鍾小姐也不會明白發生了什麼,不會明白她的那一句不經意的回覆,究竟是怎麼樣讓我從世界上永遠消失、而讓她追悔莫及的。
對於我發給她的那一句「看不懂的東西」,我的解釋是:我用的是「tu」(你)而不是「vous」(您),因爲我和她是戀人,至少表面上是,所以需要用這個更親近的代詞;她是一個女孩,所以要用的是陰性形容詞「travailleuse」;她並且是一個努力工作的女孩,這一點我已經在上一篇文字裏介紹過了,我因此想稱讚她,而我正好在學習法文,想要練習我的造句能力;雖然我並不完全同意法文是世界上最優美的語言,也並不真的覺得巴黎是世界上最浪漫的城市,但也許換一種表達方式說一句用其他方式已經幾乎要說爛了的話,會更有情趣吧……
我於是這樣地說了一句話。
如果要堅持我是沒有錯的,那對她是不公平的。我明明知道鍾小姐不識法文,也知道她沒有興趣學習這門語言,我還知道作爲 une fille travailleuse,她是繁忙的,因此大概也沒有時間一條一條地把我拙劣的法語造句練習複製粘貼到百度翻譯裏去。是的,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自說自話,沒有體會她的感受;我把她當成了我練習法語的對象,卻不管這一切的不合時宜;是的,我只不過是在顯擺我剛剛學到的隻言片語罷了——我無非就是在說,哈哈,我會說法語,可你一個字都看不懂吧,你個廢物……想把我怎樣解讀,都不成問題。
但那句話其實她也沒有必要看懂,不是嗎?她是或者不是 une fille travailleuse,這一點她自己當然早就知道了,並不依賴於我這個武斷的評判。如果她知道我知道她看不懂法語,那她就應該知道我不會把過分重要的信息用法語發給她;如果她還知道我的法語水平還僅僅停留在那本教材的第二章,她就也應該知道我沒法用法語表達什麼高深莫測的思想;換言之,那些「看不懂的東西」,恰恰就是我想悄悄告訴她的、故意讓她不要一眼看懂的、而我心裏確實是那樣想的一些陳詞濫調罷了。
她完全可以問我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那樣的話,我會很樂意向她解釋這句話裏的所有語法現象。但她是對法語全然沒有興趣的。即使她因爲繁忙直接忽略那一條消息,也會比她的那句回覆來的好很多。而她又不肯;因爲她自認爲她愛我,她自認爲她應該在意我,因此她自己感覺不應該忽略我說的一字一句。
但她真的沒有耐心來破譯我的密碼。
她的本性如此,她不喜歡任何過剩的詞彙。如果她已經會講的詞語足夠表達她的意思,她一定不會學第二個意思相同或只有小小偏差的;如果她在一門語言上的能力已經足以讓她應付生活、考試和工作,那麼她一定不會考慮多花一分鐘在操練這門語言上的。和鍾小姐經歷過的一幕一幕浮現在我的眼前——我曾經寫過一篇自認爲文采飛揚的文字,唯其是用繁體字寫就,分享給鍾小姐,而她看了兩眼,就面露難色地說,看不懂;鍾小姐讓我幫她修改她的英語作文時,我一再地告訴她,不,這個詞雖然翻譯過來意思好像一樣,但在這個語境裏,讀起來是很奇怪的;在我們的家鄉,一座方言斑駁的城市,我問鍾小姐,你是否會講你的縣區的方言,能不能教我幾句,而她則說,她不會,而且那聽起來很土,爲什麼要學呢;在香港轉機的時候,鍾小姐用普通話問工作人員洗手間在哪裏,對方一臉迷惑,我隨即上前用粵語去問,可是別忘了,她在廣東居住的時間遠長於我……
我當然是可以和鍾小姐正常交流的;只要我把輸入法切換成簡體中文,只要我不夾帶超過四六級的英語詞彙,只要我不動任何法語、粵語乃至文言文的念頭——當然,如果要確保交流的萬無一失,最好也別講她聽不懂的英式笑話,別用她會覺得牽強附會的類比和比喻,別借題發揮、也別含沙射影。和她相處的時間,其實也久到足夠讓我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給她發送那句 「Tu es une fille travailleuse.」 的衝動。或許人是不能改變自己的表達方式的,因爲那就意味着改變自己的思想,以至於自己的本性。但在我身上,或許還有一個更加具體的原因……
很久以前人類要建造一座通天的巨塔,名爲巴別塔。上帝不想讓人類成功,就把人類的語言打亂,使彼此不能互相理解。有一羣人不甘心於此,他們決心要違抗上帝,他們最憎惡的、或最恐懼的就是人與人之間不能相通,他們把與分散在世界各處的人們相互理解作爲自己畢生的使命。爲此,反抗者們要學一門、一門又一門的語言,要記住形狀各異的字母表和千奇百怪的詞彙,動用自己各處的口腔肌肉發出所有的元音和輔音,聆聽、閱讀無數個詰屈聱牙的句子並試着說出或寫下它們……這一任務比他們自己想象的要艱鉅得多,因爲不同的語言難免會在大腦中碰撞、混合、黏成一團,這導致困難的竟然不僅僅是學會新的語言,而還有分清在不同的情景下應該使用哪門語言。那些反抗者們不少都驚恐萬狀地發現,所學的外來詞彙和表達方式污染了自己的母語,需要想盡辦法才能將二者分開;他們中的許多,發現自己既沒有能力足夠自如地使用外語,又忘記了自己原來的說話方式——這正是上帝對反抗者的卑劣懲罰。
我認爲在這個故事裏,我還不夠資格被稱爲一個反抗者;因爲我真正會的語言,相比這個星球上存在的語言來說,太少太少了。但我想做一個反抗者;鍾小姐當然是不想做的,這就是爲什麼她永遠也不會理解那種邯鄲學步的痛苦;她更不會理解的是,這種痛苦的最激烈形式,恰恰就是我爲了與人相互理解而努力學習的表達,被那個我最在意、我最希望能與之相互理解的人棄若敝屣的時刻。
——當然,這都無所謂了,因爲如今我們還是在巴別塔的廢墟上各自流浪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