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地獄與自殺——從「巨人之夢」到《禁閉》
之前寫了一篇叫做「巨人之夢」的文字,大概是我做的一個關於地獄的夢。這篇文章可以算是巨人之夢的第二篇。我倒沒有繼續做那個夢,如果做的話,我就會寫第三篇,但感覺還是有些事情可以說一說。
在巨人之夢裏,我說,作爲巨人實驗品的我們,被巨人捉拿後,真正失去的是自殺的權利,因爲不能自殺就不能逃離那樣的地獄。我後來想到一個問題,即我們現在生活的這個世界,究竟是不是地獄?如果是的話,那自殺本身也是沒用的,因爲地獄是不會有出路的,更何況是自殺這樣明顯的出路。如果這個世界本身就是地獄,那麼自殺只會把我們帶入比巨人之夢更加可怕的地方去,我們在那裏永遠地繼續受到折磨。或許在那個世界裏面,我們看似也可以自殺,但也許那也只會帶我們去更深一層的、更慘絕人寰的地獄裏面去。就這樣層層嵌套,無窮無盡。
這就構成了一個悖論。假如我要自殺,那麼我一定是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絕望了的;但這個絕望裏面又充滿了某種希望,即相信這個世界不是地獄,至少相信自殺不會帶我去更糟糕的境地去。但如果我是完全地絕望了呢?如果我甚至不相信自殺是一種出路呢?如果我相信這個世界本身就是地獄,而自殺只會讓痛苦和折磨加劇呢?
總之這是一個難解的問題。帶着這個問題我閱讀了薩特的劇本《禁閉》。一開始,我覺得本書並未解答我的任何疑問;它只是告訴我,地獄是出不去的。當Estelle拿起裁紙刀向Inez捅去時,Inez大笑提醒她,這裏已經是地獄了,他們都已經死了,裁紙刀不能讓死掉的人更死,因而他們將永遠永遠地被困在這個第二帝國裝飾的房間裏。劇本最後,三個人發了癲似的笑着重複着「Forever」,說的就是地獄的不可脫逃。——不僅是不可脫逃,更加是「不可須臾離也」,不能睡覺,甚至也不能眨眼,因此受到的折磨永遠也沒有休息的時間。
地獄的那種不可脫逃,在表面上是地獄中人自我選擇的結果:當大門在Garcin的懇求中猛然打開,他看到外面黑洞洞的、無窮無盡的走廊,卻突然不願意出去,因爲他不願意就此離開,好讓Inez永遠地相信他是懦夫,永遠地宣佈着對他的戰勝……最後門又被他們自己緊緊關上了!
接着我又想到了幾個問題。首先,他們到底是不是真正自願地留在這個房間裏?表面上如此,但他們三人本身就像被編好的程序一樣運轉着。我很樂於把他們之間的互動想象成一組偏微分方程,這組方程由他們每個人內心當中的本能和慾望定義着。我們大概沒有辦法給出這組方程的解析解,但是隨着時間的流逝,我們不難觀察到這組方程的漸進特性,那就是他們將會永遠地被困在這個房間裏,互相猜疑、排斥、爭鬥,永不停歇,即使把門打開也是一樣。地獄的工作人員在給他們分配房間的時候,一定認真地模擬計算過這些,而這些鬼魂只不過是工作人員的實驗品罷了,只有聽任其擺佈的命運。
第二個問題是,即使他們真的出去,外面是什麼?文章開頭就說過,那是更多的房間,更長的走廊,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就像在巨人之夢中,沒有人知道深淵的對岸是什麼。其實即使他們出去,即使他們真的挑戰了那些模擬計算的結果,又怎麼樣呢?工作人員會調整參數,重新計算,把他們分配到另外一個房間去,和更適合的對象互相折磨,最終還是永遠這樣下去,而那樣的話,或許痛苦還會比開始更加深重。
最後是,爲什麼這三個人會下地獄?看起來他們都有一些「罪過」,但荒唐的是那些罪過本身未必他們死去的原因。Garcin的真正罪過是殘酷地對妻子,但卻是因爲逃兵役死於十二發子彈。Estelle的真正罪過是在瑞士溺死自己的孩子,卻因爲肺炎才一命嗚呼。可是誰的一生又沒有一點點的道德瑕疵呢?又是誰來審判這些,誰來決定那些罪惡是否深重到足夠判處地獄的無期徒刑呢?誰能給出一個清晰的邊界和閾值呢?所有的那些樸素的善惡觀,都會有邊界情況讓它們兩難而無法作出選擇,因而如果假定只是一部分人會下地獄,這似乎就等於在宣佈一項不可能的任務是可能的。因此我的猜測是,要麼沒有人下地獄,要麼所有人都要下地獄。現在我們至少知道有三個人在地獄裏面,所以一定是第二種可能。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切都自洽了,而結論也很明顯了:這個我們生活的世界,其實就是一個地獄罷了。
那麼自殺並不是出路。當然,你也可以說,自殺和不自殺,都是在地獄之中,也沒有區別。這就有點像薩特《嘔吐》的觀點:我們的選擇並沒有太多意義,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一種隨機結果。「我」沒有什麼理由去巴黎,也沒有什麼理由不去巴黎。「我」沒有什麼理由愛,也沒有什麼理由不愛。我們沒有什麼理由自殺,也沒有什麼理由不去自殺。唯一起作用的,恐怕是我們作爲動物的求生本能;還有,正像《嘔吐》的結局中,「我」突然產生的那種追求一般,那種對並不存在而超越存在之物的追求,或者具體地說,就是想用藝術(比如小說)來昇華自己生命價值(姑且這麼說)的追求。每個地獄都自有其規則;我想這是這個地獄裏面我們能做的最好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