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抗爭和困惑
在巨人的禁閉室內,時間就像一灘粘在手上無法洗去的粘液,過剩、黏稠又惱人。我很難討論「每天」發生什麼事情,因爲這裏沒有窗戶,我看不見日光。起初,我曾假定房間裏那盞電鈴響起、電燈熄滅與打開、以及單調重複的餐食從小門的隔板中被送進來的時間是有規律的:我這樣想,是因爲我覺得這樣多多少少會方便獄卒的管理。但後來,在我從睡夢中被刺眼的燈光或刺耳的鈴聲叫醒,或是在漆黑的房間中醒來而睡意全無,或是處於長時間的飢餓纔等到下一頓飯——如此這般無數次之後,我不得不修正自己內心的信念,轉而假定這一切都是完全隨機的安排。可是即使是這樣的信念也不能讓我感到滿足。我開始認爲,即使是所謂的隨機,也一定有某種算法或者概率分佈在其中;如果他們爲的是最大化我的痛苦,那麼採取完全隨機的時間安排會否是最優的策略?會不會,比如說,先讓我保持一段時間的規律作息,然後在一夜之間突然打亂,這樣給我帶來的痛苦,要比完全的混亂來的多?如果巨人們是折磨的專家,那麼他們應當能找到這樣的最優策略,而我要做的是從這一切看似隨機的事件發生之中,反推他們採取的這一策略;或者,也許我能證明他們採取的策略並不是最優的——至少也許能得到他們採取了最優策略的概率(或者在統計學中叫做p-value)很小——如果我能做到這一點,那麼,不管我的那些日夜顛倒的痛苦是多麼劇烈和難耐,在這些巨人面前我都已經無可辯駁地勝利了。
每一次電鈴響起,我都會在腦海中記住一個數字,這個數字是從我入獄開始、現在爲止電鈴響起的全部次數。這個數字增加有什麼意義,我並不知道,但我拼命地記住它,不讓它從我的腦海中失蹤、逃遁或變得模糊。這是一場艱苦卓絕的鬥爭,其慘烈程度不亞於冷兵器時代交戰的兩軍。今天(對不起,這個詞在禁閉室內是沒有意義的,可我還是習慣性地使用它)這個數字是多少?156. 怎麼記住它?怎麼區分156和157?怎麼區分156和158?怎麼區分156和165?256?1156?爲求記憶的精確,我利用着我所知道的關於數字的所有知識:今天,數字是156,這是一個偶數,能被三整除,事實上是150+6,也就是50乘3加上2乘3,所以是52乘3,而52又是2乘26或者4乘13,所以因式分解156得到2的平方乘3乘13;156,諧音是「要我樂」——當然今天我不一定快樂,明天是「要我氣」,我也不一定要生氣——但這是另外一個記憶錨點,是我需要緊緊抓住的,即使在夢中也不能忘記的。它還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哦,對了,它的八進製表示是234,可是我最好不要混淆十進制和八進制!那不如用十六進制的9C吧……156,156,156,2乘2乘4乘13,「要我樂」,八進制的234,十六進制的9C,156,156,156……哦,156!而到了下一次電鈴響起,這些關於156的工作就要被立即推翻,一切都要重新來過,我需要用現在記憶156同樣的熱忱和卓絕來忘記它,要用同樣的信念和決心去擁抱157,就彷彿是從一個女人的牀第到另一個女人的牀第、永不回頭的唐璜。哦,多麼可愛的數字們啊,毫無意義地存在着,真實地存在着;一個接着一個,每個都不同,每個又那麼地相似;一個接着一個,爲的是接續到那不可想象的無窮,爲的是數清一切,算清一切,哪怕是恆河裏的沙子!
有時我難免會想,爲什麼我能夠思考數字,爲什麼數字對我來說有意義,數字存在在哪裏,爲什麼即使進入了巨人的禁閉室,我還能夠在思維中緊緊地抓住它?事實上,這是禁閉室中我最幸福的時刻之一。回想我的一生之中見過數字的所有場景,它們驚人地將我人生的一幕幕串接起來,彷彿是小說中作家故意設計的線索一般:我被要求從1數到100的小學入學測試;我的身份證號、手機號、電子郵箱和密碼;考試成績;每一次我抬頭看到的當前時間;鈔票和賬單;列表的編號;鍵盤的按鍵……每一次數字出現,它都代表某個數學模型可以適用與我所見到的情形:例如,有某個抽象或實在的物體可以被定義爲1,而將1個與另1個這樣的物體擺在一起考慮就能得到2,以此類推能得到3、4、5、6,乃至任何自然數。這就是我學會的第一個數學模型,這個數學模型自我記事起就廣泛地出現在我的生活的各處,我不假思索地利用它,它已經成爲了我某種信仰一般的存在;換言之,它就是我的上帝的雛形。數字不能帶我離開這個監牢,這是顯然的;可是一個我能數數的地方,永遠是一個我熟悉而親近的世界。如果巨人們的殘暴不能改變157在156後面這一事實;如果我能堅決地說出這樣一句話:到今天爲止,這個電鈴一共響過156次——那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巨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而這座看似金剛不破的禁閉室也與紙牌屋一樣不堪一擊。是的,他們可以焚毀所有的書籍,搗毀所有的神廟,殺死所有的思考者,但不能卻永遠毀滅我的上帝。不,他們不能;只要他們還不能離開這個宇宙,他們就萬萬不能!
在電鈴響過373次之後,房間的門開了。兩個面無表情的、穿着深藍色制服的、身材高大的獄卒走了進來,他們一言不發,將我的雙手狠狠地別在背後,將我押解到了走廊另外一端的審訊室。那裏,我的雙手被固定在鐵椅的扶手上,動彈不得。一個具有人的形狀的物體——假定他是人,那麼他是一個慈眉善目、頭髮花白的長者,隔着一張巨大但空空如也的桌子,坐在我的對面。他張口就問,「都想清楚了嗎?」嗓音低沉而語氣平緩。
我說,「我想的很清楚。」
他問,「那請你自己交代你的罪狀吧。」
我說,「按照你們的說法,我的房間裏被搜查出了色情雜誌;按照你們的說法,這是不允許的;按照你們的說法,這是我的罪狀。」
「什麼叫做按照我們的說法?這難道不是客觀事實嗎?」他的語氣依然平緩,但可以聽得出來一絲慍怒。
「不,先生。按照我的說法,過去的世界已經不存在了。每時每刻,這個世界都在崩塌又重生;我們總是生活在上一秒的廢墟中。所以我們永遠也無法弄清以前發生了什麼。如果我堅稱我與這本色情雜誌無關,如果我堅稱我是被冤枉和誣陷的,這種說法同你們的指控也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都是在對一些已經不存在的事情評頭論足罷了!」
「你錯了。」他嚴肅地宣佈道。稍作停頓,他繼續說,「你記得過去發生了什麼,難道不是嗎?難道你對過往的一切都沒有記憶嗎?每個人都有記憶,每個人都知道過去是什麼。如果你記得電影和小說的片段;如果你記得喫飯的時候牙齒咬到肉的感覺;如果你記得你第一次接吻和性交的過程;甚至,如果你記得你所說的每個詞語的意義;那麼,你就不能否認過去的存在,也就不能否認你的記憶中有和那本色情雜誌相關的片段。而我們需要你做的,就是誠實地交代你記住的一切。」
「對,你說的沒錯,我們都有記憶。」我毫不示弱。「但在我看來,大部分的記憶充其量只不過是一種幹擾,一種 distraction,一種煩人的副產物。只有一種記憶是真的,是永遠與我有關的,是我願意討論的。那就是描述宇宙真理的記憶。換言之,那就是那些關於數字的記憶,就是關於甜甜圈和馬克杯在拓撲學上等價的記憶。只有記住這樣的事情纔是有意義的,甚至我認爲,也正是爲了記住它們宇宙才演化出了人的記憶功能;只是不巧的是,我們總是在濫用我們的記憶力,總是將其浪費在『那本色情雜誌究竟是否與我有關』這樣的瑣碎小事上!」
他回擊道,「真的嗎?你真的這麼想嗎?我們總是記住那些對我們的生存有用的事情,而不管那些事情是否是永恆的客觀真理,不是嗎?你記得你的銀行卡密碼,只是因爲在需要購買食物和其他生存所需品的時候你能支付罷了。你記得你的戀人的生日和忌口,只是害怕不能給她按時購買禮物、或正確地幫她點餐,而讓她大發雷霆、以至於離開你罷了。你記得……」
「夠了!」我打斷道。「生存又是爲了什麼呢?我們只是操縱着我們的身體這一巨大的機械,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車流和語詞的道路之上罷了。我們努力地求生不求死,我們努力地記住銀行卡密碼和戀人的生日,這只是事情的一面;事情還有另外一面!那就是我們的靈魂是無限自由的:它依附於我們的身體,它努力討好我們的身體,可是它自己要做什麼呢?它讓渡自己的思維和記憶能力,爲的是讓身體存續下去,爲的是讓身體穿過一個個檢票閘門、並在一個個櫃檯前獲取自己所需的食品與水——但只爲了這個嗎?難道它沒有它自己存在的意義了嗎?我的回答是,它要認識自己所處的這個宇宙;它要科學,它要能夠永恆存在的東西!」
長者笑了。「有,當然可以有。你可以繼續當你的科學家,這些我們不管。我們期待你對我國的藝術科學事業作出新的貢獻。你當然可以有你的靈魂,事實上,我國需要你的靈魂。但是你必須如實交代關於那本色情雜誌的所有問題。否則,我們不得不毀滅你,因爲你將不再是一個可以信任的人。換句話說,你的存續——當然也包括你的靈魂的存續——現在就依賴於你的這片關於色情雜誌的記憶了。」
我囂張地大聲笑了出來。「難道這不可笑嗎?我能活下去,只是因爲我能記得哪年哪月哪日,我在什麼地方以多少價格購買了這本色情雜誌;我又在哪年哪月哪日,在我的房間的什麼角落,翻閱了這本雜誌的某頁某板塊第幾張圖片?難道這不可笑嗎?這不荒唐嗎?我只記得一件事情,那就是甜甜圈和馬克杯在拓撲學上是等價的。如果馬克杯沒有把手,那麼把它慢慢壓平,它和一張紙就沒什麼區別,那麼如果有把手……」
「我警告你,不要再說與本案無關的話題!我已經給足你面子了,請你注意!」長者幾乎是大聲向我吼着打斷了我。
「那我也只能告訴你,首先,我不記得、不屑於記得、更永遠不會去記得我什麼時候在哪買了色情雜誌這樣的瑣碎小事。在我看來,如果我的身體需要色情雜誌的慰藉,我就去滿足它,好讓我繼續專注我本來要做的事情,這是天經地義的。其次,我也給足你面子了,老頭。你不要以爲你坐在那裏,雙手沒有被束縛,就真的高高在上了。你做的是什麼工作?這個世界上曾發生過無數的事情,那些被大多數平凡的人記住又津津樂道的事情,其中絕大多數都瑣碎不堪而毫無意義。而你的工作,就是糾纏於諸如此類的小事,來完成你自以爲的所謂公平和正義。不!讓我來告訴你,你所做的一切,充其量只是一個在垃圾堆裏翻找麪包渣的拾荒者罷了。甜甜圈與馬克杯在拓撲學上是等價的,這纔是一條黃金一樣的真理,可是你卻對其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說到這,我的聲音開始顫抖,呼吸變得急促;但我卯足了勁,大聲地叫罵道,「老頭,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麼矇昧無知的人!」
「來人,帶走!」他表情扭曲,猛然從座位起身,重重地摔門而去。隨即,一陣拳頭和棍棒的襲擊像暴雨一樣落在我的週身。
回到了禁閉室,時間還是那麼地過剩,作息還是那樣的混亂,腦海中緩緩增加的數字還是那樣地真切。唯一不同的是,如今我遍體鱗傷,幾乎動彈不得;只有在餓到不行的時候,我纔掙扎着起來,將那些聊勝於無的食物緩緩地喫下。 我預計自己的死期將近,因此對傷口的恢復也並不在意。
但我依然有一件事情不明白,那就是時間。爲什麼會有時間?爲什麼它總是在破壞着一切——破壞着人的健康和存活,破壞着愛情,破壞着股票的價格,破壞着政權的興盛,破壞着法律和道德,破壞着語詞的含義,破壞着生物的DNA結構,破壞着星系和黑洞——可是永遠不會破壞數字,不會破壞邏輯,不會破壞那條關於甜甜圈和馬克杯的定理。爲什麼時間允許銀河的出現,爲什麼時間允許生物一代一代地演化,爲什麼時間把我們推及瞭如今這個巨人王朝——又將推及今後的無數個或暴斂或昌盛的王朝;爲什麼我們每個人都寄居在時間裏,爲什麼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lifetime,爲什麼它又漫長又短暫。
在電鈴的一次又一次響起中,我不斷地更新着腦海中記憶的數字。剎那間,我明白了我爲什麼要記憶它:不僅僅是用數學的有效性證明巨人面對宇宙規律的無能,更重要的是,給自己一個用來認知時間的座標,這對於我確認自己的存在至關重要。一瞬間,所有的疑問都得到了解答,又立即全部劃歸於同一個更大的疑問。思緒如同蛛絲一般緊緊地纏繞着我,我就是這樣熱切地在我所剩無幾的時間內等待自己的死亡。我坦然又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