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
冬日的一天,盛裝打扮的K走在大街上,急着去一個管絃樂演出,在那裏他即將擔任首席鋼琴手。經過一間教堂門口的時候,一簇人圍在那裏,擋住了K的去路。K想要趕緊過去,於是擠到了人羣中間。一個人忽然大聲喊到:「新郎來了!」K感到奇怪,轉頭向聲音望去,然而發現周圍的人都看向自己。他們有男女老少,都穿着正式的服裝,看起來像是一大家子人。這時,人們個個都開始鼓掌,發出歡呼的聲音。K還來不及解釋,人羣就將他推到了一個身着婚紗的女人身旁。女人的樣貌並不出衆,身材也不高挺,然而眼睛水靈動人,面龐有點嬰兒肥。她顯得可愛,甚至有點稚氣未脫,與那長長的婚紗白裙多少有點格格不入;K看到她的第一眼,還以爲她還只是個孩子。
K十分焦急,因爲預計的演出時間即將來臨,這次表演是他爭取了很久纔得到的機會,對於他的鋼琴表演生涯至關重要。然而,人羣將他包圍得水泄不通,他幾乎寸步難行。有幾個調皮的孩子湊到K的跟前,在他的西裝上撒上花瓣。K不得不大聲說道:「請讓一下!讓我出去!我不是新郎!」然而,聽到這話,人們都鬨笑起來,並不給K讓路。K好像聽到人羣后面一陣議論傳來,然而聽的並不仔細。K正感到納悶,忽然,K的左手被穿婚紗的女人拽了一下;K連忙轉頭看去,只見女人顯得有點生氣,但是嘴角的笑意卻沒有消退。她踮起腳尖,努力將臉湊到K的耳畔,小聲地嗔怪道,「你啊,還是這個樣子。」說完,又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K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於是保持沉默;他心想,這個惡作劇應該到此爲止了。
K抬起手腕,看看手錶。時間不多了,但是如果現在能夠突圍,再一路小跑的話,還不至於耽誤演出。K決定不管這些奇怪的人,他粗魯地推開了跟前還在打鬧的幾個孩子;一個原本還在說笑的女孩,因爲猛地被他一推,重心不穩,摔到地上,於是大聲哭泣起來。然而K並不理會她,只是對人羣不斷說道:「不好意思,實在抱歉,我真的有事情,我要去表演,我不是新郎!」K努力地試圖撥開人羣。原本吵鬧的人羣忽然安靜了下來,霎時間只能聽到女孩的哭聲。人們並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K;他們也並不阻擋K的去路,甚至有幾個人還微微側過身子,給K讓路。很快,K就來到了人羣的外圍,回到了人行道上。他大聲地對人羣說,「實在抱歉!」然後就匆匆地繼續趕路了。
一陣寒風吹來,K不禁打了一個哆嗦。整條街道突然變得十分空曠,眼前竟然一個人也沒有。然而,走了老遠,K還是能聽到那個女孩的哭聲,並不減弱分毫,仍然十分淒厲。K不禁轉頭看了看,人羣還在原地,看來一動不動。這一剎那,K意識到自己有點冒失,剛纔不應對那些孩子如此粗魯。K進而想到,作爲鋼琴家,他日後一定會慢慢積累名望;然而,倘若這家人向報社揭露他對那個女孩所作的無禮行爲,那這對他的職業生涯是非常有害的。K此刻心裏十分糾結,他開始認爲,即使是出於基本的道德義務,自己也應該回去給那個女孩賠禮道歉纔是。
眼前出現了一間糖果鋪。K覺得,應該買一些糖果給跌倒的女孩,作爲賠禮。很快,K就拿着一盒粉紅色的水果糖,匆匆往回趕。在教堂門口,人羣依然聚集在那裏,背對着他;哭聲仍在繼續。K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又不想繼續耽誤時間,就對站在最外面的一箇中年男人說:「實在不好意思,剛纔碰倒了那個女孩。這一點糖果是賠禮,請幫我轉交!」然而,那個大腹便便的男人只是看着他,並沒有說話,也沒有伸手去接水果糖的盒子;他只是微微欠身,似乎是在讓K自己進去。K試圖和站在外面的其他人搭話,然而那些人也都默不作聲,並且眼神中似乎充滿了某種不屑或失望。K萬般無奈,只好自己拿着水果糖,重新擠進人羣。
等K回到人羣的中間,K才發現,原來發出淒厲哭聲的並不是剛纔跌倒的那個女孩,而是穿着婚紗的新娘。她用雙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口鼻,整個身子不住地顫抖,哭相十分難看。她的頭紗已經掉了,被她身邊的一個戴眼鏡的女人拿着。那個戴眼鏡的女人輕輕地拍着新娘的後背,說着一些安慰的話,試圖讓她好受一些,然而看來於事無補。這時,不知道是誰喊道:「新郎回來了!」聽到這話,原本哭泣的新娘這才抬起頭來。她一看到K和他手裏的粉紅色盒子,就飛快地走來,隨即緊緊地抱住K,口中不斷地喃喃着,「你總算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我等你好久了……」K困惑不已。沉寂許久的人羣又逐漸變得興奮吵鬧起來。不知道是誰開始帶頭鼓掌,於是K忽然間被潮水般的掌聲包圍着。此情此景,K不得不輕輕摟住新娘;於是,人羣的歡呼和掌聲更加猛烈了。新娘的頭抵在K的胸口,她的體溫讓K原本凍得瑟瑟發抖的身體感受到了些許溫熱。這讓K的心裏有什麼東西突然咯噔一下,一千萬種思緒猶如不速之客,頓時奔湧在他的腦海。K想到,倘若自己現在推開新娘,實在顯得太過不近人情。
這時,K的面前出現了一個神父模樣的人。神父威嚴地宣佈,「婚禮現在可以開始了。」他的聲音低沉,顯得令人無法違抗。神父說完,就走在前面。新娘已經停止了哭泣,甚至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神情,只是眼角還有些許淚痕。新娘快步跟隨着神父,她的右手緊緊地攥住K的左手。人羣簇擁着K和新娘走入教堂,各自落座。教堂中,一面的巨大玻璃彩窗在陽光的映射下,顯得十分耀眼奪目;石柱上雕刻着衆神的塑像,他們的神情莊重肅穆;四周的壁畫上描寫的是聖經中的傳說。這是K第一次走進這間教堂,即使他常常經過此地。K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教堂中周遭的一切。然而,K對宗教可謂一無所知,他只知道其中一幅壁畫上表現的是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時的情境。那個戴眼鏡的女人幫助新娘將頭紗重新戴好,並且擦去了新娘臉上的淚痕。直到新娘看起來光鮮如初,戴眼鏡的女人才走到第一排落座。
新娘牽着K走到彩窗下方的高臺上,神父拿起一份書稿,開始宣讀什麼。臺下,人羣鴉雀無聲,個個都向臺上望去;即使是剛纔最調皮的幾個孩子,臉上也露出了認真的神情。然而,K發現自己並不能聽懂神父在說什麼;他懷疑神父說的是拉丁文或者中古英語,然而K對於那些語言一無所知。K不知道有多少聽衆聽懂了神父的話;K懷疑,假如神父說的一切都是胡編亂造的,可能也不會有人指出。然而,K微微轉頭,則看到身旁的新娘一臉嚴肅地聽着,彷彿神父是位法官,而他正在宣讀的內容是某個重要的判決。在神父宣讀的間隙,K用餘光看到新娘正在轉頭望向自己,他不由得與她那雙水靈的眼睛對視。在神父讀完某個長長的段落後,新娘微微湊過來,對K小聲地說,「你都聽到了吧,神父說,我們會在一起永遠幸福生活下去的。」說着,幾乎難以掩飾她臉上那單純而天真的笑容。K感到自己有必要在此時說些什麼,於是他聽到自己說,「對,是的,一定的。」新娘一聽到這話,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這讓她不好意思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K很想問問新娘她是否真的聽懂了,但又覺得這個問題顯得十分不合時宜,於是作罷。
又一陣K不能聽懂的宣讀之後,神父走到K和新娘的旁邊,面對着觀衆。神父終於開始起說K能夠聽懂的語言。他面向K,用他低沉的聲音問道,「K,你是否願意娶伊蘭特小姐爲妻,在婚姻中共同生活? 你是否承諾愛她、安慰她、尊敬她並守候她,無論是富有還是貧窮,是疾病還是健康,只要你們還活着,就願意拋開一切,只忠於她?」這一刻,空氣彷彿凝結,全場的目光都緊緊盯着K;K瞥見坐在第一排的戴眼鏡女人挺直了身體,目不轉睛;而伊蘭特小姐更是用力抿起嘴脣,顯然在努力剋制着她的激動情緒。K卻並未感到絲毫緊張。神父幾乎話音剛落,K張口就高聲說道,「我願意!」他聲音中的堅定讓他自己都暗暗喫驚。然而,在K心裏,他並不理解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事實上,他這樣說,彷彿他僅僅是爲了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一般。隨即,人羣爆發了比先前更加激烈的掌聲和歡呼聲,長久地不能停歇,直到神父用手勢示意,觀衆席才慢慢安靜下來。神父於是轉而向伊蘭特小姐問了同樣的問題,但神父幾乎還沒說完最後一句話,伊蘭特小姐就用力地說,「我願意!」她的聲音顯得十分稚嫩,彷彿是小學生在課堂上努力字正腔圓地背誦課文一般,略顯滑稽地迴盪在這莊嚴的教堂之中。但除了K以外,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接着,人羣再一次爆發經久不衰的掌聲和呼喊。
K聽到,「新郎可以親吻新娘了。」K知道,「新郎」指的是自己;但他還並不習慣被這樣稱呼。同時,K並不真的想親吻伊蘭特小姐,或者說,他還沒有考慮過他是否真的想親吻伊蘭特小姐。然而,事已至此,他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K輕輕地俯下身去,在伊蘭特小姐努力嘟起的潮溼嘴脣上,以他自己被寒風吹得有些乾裂的嘴脣輕輕一碰。霎那間,K感受到伊蘭特小姐全部的骨骼、血液和臟器,皆有條不紊地工作運轉着,以其極端精密的設計,維持着她的存續;然而,伊蘭特小姐皮膚之下的、仰賴着這一切機械結構發展着的、她那被稱爲靈魂的東西,究竟在經歷怎樣一種複雜的過程,正在產生着怎樣的情感、回憶和思索,K則依然是一無所知;這一猛然的念頭讓他驚慌失措,並暗暗爲自己的冒失表態而後悔,以致於冷汗大作。K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用僵硬的微笑掩飾着他的心如死灰。K看到自己與伊蘭特小姐的未來將無可避免地如兩條麻繩一般交錯纏繞;看到包括無數交媾、旅行、計劃、妥協、忍讓和爭吵的所有的劇本,他都要與面前這臺他永遠無法理解的精密儀器共同出演。想到這,K幾乎窒息過去,以至於完全沒有在意那全體起立鼓掌的觀衆,和麪前激動得幾乎要流出眼淚的伊蘭特小姐。
一切平息下來後,K終於想起來,自己原來還有一場鋼琴演出。此時,教堂的鐘聲響了,K默數着,整整十二下。K意識到,原定的演出早已結束。他轉頭望向伊蘭特小姐那稚氣未脫的臉;這時,K忽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預感,即伊蘭特小姐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並且他永遠也不會成爲首席鋼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