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
一個人是那麼複雜,我永遠也不能瞭解她的所有感覺、經歷和記憶,不能摸透她的思想和脾氣,不能明瞭她的全部忌諱、喜好和恐懼。在某個時空,我看見她的外形,看見她的皮膚包裹住她的骨骼和血液,看到她的長而濃密的頭髮牢牢地附着在她的頭皮,看到她的兩個眼球轉動着、採集着她面前的具波粒二象性的光;我的生物本能賦予我某種反應,我的內心湧起一種毫無來由的吸引。如果我用無意義的語詞同她周旋,其實那也只是一種形式大於內容的儀式,一種半推半就的遮掩;事實上,故事的走向在我們對視的那刻就已經確定。只要她的聲帶振動,只要我聽到的音調中帶着某種溫度,一個深淵就在我的面前徐徐展開,而是否縱身一躍,就只取決於我的理智何時識時務地迴避下去。
是啊,我的理智讓我自問,如果我最終將她擁入懷中,這需要多麼大的自負,需要多麼驚人的信仰一躍,因爲這一擁意味着我將那些我一無所知的關於她的餘項統統接受。理性的困惑在此:我們那效率低下、捉襟見肘的語言系統,所能傳達而被我理解的關於她的信息,相較於關於她的一切,實在是九牛一毛;如果我拒絕與任何一個陌生人相擁相吻或矢志不渝地宣誓,那麼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她成爲了「那個人」,究竟在什麼時候那個陌生的她有資格蛻變成那個我宣稱所「愛」的她。
這是無解的;當我向她宣佈「我愛你」的時候,我仍舊對她一無所知。不是理性作出的這一宣言,而正是缺乏理性,正是某種毫無緣由的衝動促成了這種愛的表達。不是因爲她和我一樣都喜歡某些電影或某些音樂,不是因爲我們都曾去過某地旅遊,不是因爲我們對某些事情發表同樣的看法,我才愛上她;只是這些事實上細枝末節的徵兆,被我那不顧一切的天生的對愛情的渴求仔細審視和放大,反覆回想和強調,乃至簡直要擺在某種神壇之上了;憑藉這些並不構成任何事情的充分條件的所謂證據,那種渴求得以擊潰那猶豫盤桓着的(並將必然永遠猶豫盤桓着的)理性。換句話說,只有兩個人同時「發瘋」,開始戀情的決定才能被作出,而事後這一決定將會成爲漫長的要麼是慶幸、要麼是後悔的源泉。
即使是在我們相戀以後,我仍然會爲她所說的話感到震驚,爲她口中她曾見識過的景象感到不可置信,爲她的顯然不可理喻的小脾氣頭疼。相戀時刻不是在宣佈某種發現導致的結論,而是恰好相反,是一系列全新探索的開始。表白時的「我愛你」或「我要和你在一起」,意思不應是「我很喜歡現在的你」,而應是「根據你現在的樣子,我猜測我會很喜歡我們在一起時的你」;同理,求婚的潛臺詞不應是「我們的現在戀愛很甜蜜」,而是「這樣的戀愛讓我期待我們的婚姻關係」。在一段關係中,我們走向對我們自己都完全陌生的角色(例如成爲父母親);我們在那樣的境遇下會如何舉止,連事前的我們自己都一無所知,而我們的戀人又能如何事先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