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
西天取經之路上的美猴王孫悟空厭倦了,他決心回到花果山去。這個念頭縈繞在他的腦海之中已有一陣。
唐僧顯然是一個昏庸的領導者,這一點是確鑿無疑的。他一沒有能力保護自己,二不會筋斗雲因而只能徒步,三則常常念緊箍咒錯怪滿心好意的孫。唐僧講的話當然都是很好聽的。唐僧把團隊的核心價值定爲佛法無邊。唐僧說,他看到衆生受苦,於心不忍,而他決心歷經險阻前往西天求取經書,爲的是解脫世人。唐僧滿口都是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然而,孫懷疑這一點。孫認爲唐僧只是一個自虐狂,同時連帶着周圍的人一起受累。對孫自己來說,他已經不相信有什麼辦法能解救世人。至少在取經的路上,孫自己沒有被解救,並且也看不到什麼被解救的希望。如果唐僧是一個心懷憐憫之人,如果唐僧真的像他自己宣稱的那樣具有大慈大悲,那麼他就不該哪怕一次念起那緊箍咒。唐僧只是一個施虐狂,一個暴君。任何施虐狂都會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的。唐僧在自己的身上實行那無法被證明合理的、隨意的暴政,這就足以表明唐僧本質上有多麼不擇手段。他只是嘴上說着不要殺生罷了,孫甚至想;如果屠盡蘇州城就能換來世人永恆的解救,那麼,孫其實很難想象唐僧不會選擇染紅吳淞江。
孫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對自己的過往感到愧疚了。他原先覺得自己生而自私,魯莽衝動,不知道控制自己的力量。只因爲被人羞作「弼馬溫」而難忍屈辱,孫大鬧天宮犯下重罪。在五指山的五個世紀,孫不知道多少次在噩夢中醒來:在極盡歡樂能事的酒宴之上,在他最爲自豪的某次打鬥的勝利之後,霎那間,風雲突變,某個沉重的東西突然壓實在身上,讓自己動彈不得。醒來,則又是遭到軟禁的漫長一天。他曾經懷疑自己體內那樣無窮的能量所具的內稟的破壞性,使得自己生而就是某種罪人。他不知道爲什麼會有什麼生來是罪人,但確信自己就是這樣的存在。他也不曉得爲什麼自己生而是猴身,卻有着人的靈魂和思想。他在五指山日思夜想,輾轉反側,卻遍尋無果,不得其解。
直到有一天,唐僧出現,向孫訴說了他的那些乍聽起來那樣宏偉和博大的理想。某種超越的東西,某種贖罪的東西,某種將自己的身心投入進去的東西!孫這十八萬兩千多天日思夜想的不就是這個嗎?孫滿心歡喜,相信自己終於找到了生命的答案。他於是敬重起這個面目清秀、說話慢條斯理的僧人,決心發自肺腑地追隨他,篤信他信仰的使命,竭誠共同爲之奮鬥。就是在那樣偉大理想的感召下,孫加入了唐僧的初創團隊。多麼可笑,孫現在想到,那時連勞務合同都沒簽署,孫就被不明不白地戴上了那緊箍咒。在那些日夜,孫夕惕若厲,不敢稍懈,與一個又一個垂涎於唐僧不老肉的妖怪搏鬥周旋,如此忠誠,如此頑強,如此驍勇;然而換來的是什麼?沒有一句感謝,沒有任何滿意的語氣,甚至往往是怨懟和無端的懲罰!孫逐漸看清,他想要的答案無論在哪,也不會在唐僧這裏。一切虛幻的幕布都已落下,孫知道唐僧至多隻是一個用他那僞裝成不屈意志力的死板頑固,騙取世人的憐憫與崇拜之人,談不上偉大,甚至算不上能幹。他應當被妖怪喫掉,句號,因爲這是他能做的與他的哲學最爲相符之事!
孫已逐漸明白,人的過往不可變更,但重要的是尋求一個能說服自己並對得起自己的解釋。他相信自己已經找到了。他曾在天宮攪起巨大的混亂,是,這沒錯。但是這也是他的本事。如果他體內積聚着那樣強大的能量,以至於沒有人可以阻攔他,那麼這些人爲自己的無能買單是理所應當的。至於孫後來爲自己的「魯莽」舉動承擔後果,而被壓在五指山腳五個世紀,孫則並不感到任何愧疚。被某個更強的存在壓制,這對他來說這是一種榮耀,因爲這意味着他終於觸及了他所能觸及的世界的邊界;這意味着即使是所謂至高無上的佛祖也對他生畏,而不得不做些什麼了。孫開始明白,自己的世界不需要什麼對和錯。他做了他想做和能做的一切,觸犯了他明知故犯的天條,受到了他應得的懲罰,孫不知道這有什麼不妥。
想到那些曾輕蔑地叫他弼馬溫的人,孫還是厭惡他們,但如今孫也開始憐憫他們。是的,孫的確曾經負責管理馬匹,這是一個客觀的陳述。那些人想用某種他們認爲低賤的社會角色來羞辱孫,孫明白。但這些人是多麼膚淺啊,以至於孫已經不認爲和他們爭辯或打鬥有什麼必要,以至於孫爲他們的無知感到難過。孫甚至忽然對自己當弼馬溫的時光感到懷念。至少那時,不會有什麼人對他頤指氣使,而且是以某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孫那時的唯一工作就是保證馬兒有足夠的草料和飲水。僅此而已。馬兒是永遠不會相信佛法的,因爲馬兒不想、也不需要被解救,馬兒也因此沒有理由對周圍的人肆意地施虐。孫想着,那些不會說話、只會奔跑的生靈,活的是多麼簡單,多麼自在。
但是孫悟空畢竟是孫悟空,美猴王畢竟是美猴王!天地之靈孕育了孫,爲他賦予思索的靈魂和行動的自由,這就足夠使孫成爲至高無上的存在;至少遠遠高於那些無知的馬匹,也遠遠高於那愚忠的唐僧!孫不需要西天的經書來證明他的價值;他意識到他能做的事情遠遠多於屈居爲一個無望的白日夢者的擁躉。如果真理不存在,那麼前往西天取經本身就荒謬;如果真理存在,那麼它一定是普世的,那麼不管在哪裏都能找到!總有一天,孫相信,他將要瀟灑地回到花果山,回到真正屬於他的山林、瀑布和石洞之中,重新融入猴族社羣,操起他已日漸生疏的鄉音。
「俺老孫要回花果……」思緒及此,西天取經之路上的美猴王孫悟空情不自禁地嘀咕起來。隨即,像是某種及時的回應一般,一陣生硬的劇痛環繞頭顱,不由分說地蔓延孫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