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愛情故事
她在我身邊醒來,我正盯着她起伏的胸膛而出神。「看什麼呢。」她輕輕地問,眼睛還半開未開,迷迷糊糊的。我伸手去撥弄着她凌亂的長髮,咕嚕着,「沒什麼。」她拍了拍我的手,嗔怪道,「討厭。」
北京的夜在酒店窗外徐徐展開。綿延的車隊在起伏的高架橋上穿梭,紅色的車尾燈接續到天邊。公路兩側綿延的寫字樓,燈光零零散散地開着,個個平靜地巋然不動,注視着湧動的車流。
「下次什麼時候見呀。」我朝着窗外發呆,小聲地問。我不敢看向她的臉,不知道她會說些什麼。
「我也不知道。看他吧。」她頓了頓,然後見我不作聲,似乎是覺察到自己的話有點生硬,又補充說,「放心,我有空就會跟你發消息的。好嗎,親愛的。」
「我們以後會一直這樣嗎。」我感到猶疑,如鯁在喉。「可以這樣下去嗎……」
「可以的呀。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她一邊說着,一邊把她那件無領的白色毛衣套上。我之前看到標籤就知道,那是他從巴黎給她帶回來的。她大概也知道我看出來了吧,但什麼也沒有說。
「好吧。那……」
「幫我把梳妝盒遞過來。」她打斷了我的話,又看了一眼手機。「時間有點趕了。你怎麼沒早點把我喊起來。」
「哦……我不知道……」我一邊照做,一邊語無倫次地解釋着。
爲什麼沒有早點把你喊起來?不就是因爲看着你睡着的樣子出神了嗎?不就是因爲想多和你呆幾分鐘嗎?不就是因爲太依戀你的存在,而不能自拔了嗎?這些原因不是顯而易見、昭然若揭嗎?爲什麼還要問?爲什麼還要說?而爲什麼我卻說不出?
「真拿你沒辦法。」她專注地盯着小鏡子,敏捷地給自己畫着眼線。
「不用補的,很好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胡亂地冒出一句。
「你懂什麼。」她丟下一句。
我不懂,我不懂。我是後來出現的;我沒有更早地遇見你;我沒有更早地瞭解你。我覺得我像你的一顆智齒,來的太晚了,才發現你的世界已經沒有了我的位置。我那樣努力地拼命,想在你這裏取得我的一席之地;但似乎我越用力地嘗試,你就越痛、越難堪,不是嗎;我越努力地嘗試,你就越會想拔掉我,不是嗎。智齒就應該安安靜靜的,默不作聲,不是嗎。沒有人會拔掉自己的磨牙,好給智齒留位置的。
在我意識到以前,她已經從牀上起身,在全身鏡前轉來轉去,抹去和我有關的全部蛛絲馬跡。
「我先走啦。還是一樣,別給我發消息。等他……等我有空,我會找你的。」她匆匆地說,以她慣有的、輕微的圓滑,想多在語氣中留一點安慰。我知道的,我理解,但我的心難免感到一陣酸澀,像一片在嘴中迸發的檸檬。
啪嗒、啪嗒兩聲,房門打開又隨即關上。她的微紅的長髮、黑色長靴和帆布小包,頓時皆從這個房間消失,只有些許香味和幾根頭髮還殘留在我身邊的、被她的曲線所塑形的牀褥。那賦予了這幾平方米空間某種神聖性的東西,也隨之結束。燈光大開,那樣刺眼,那樣殘忍,無陰影地映照在我方纔重獲的孤獨之上。
總體而言,北京是一個殘忍的城市。我知道她將要去哪裏:地鐵4號線到西單,今晚他和她將在大悅城見面,喫飯,然後去十樓的首都電影院看電影。我也知道我要去哪裏:地鐵線4號線轉16號線再轉房山線,因爲這個鐘點房即將到鍾,我還是要回到我廉價的出租屋過夜。
今晚地鐵上的人出奇地少。關於她的一切,還是佔據我的腦海。我不是沒有想過和她坦白這一切;我不是沒有想過,能不能有一天真正地佔有她,那樣從容,那樣坦然,毫無顧慮地向全世界宣佈我對她的愛意。能不能有一天,和她可以一同坐一班地鐵,讓她靠在我的肩頭,而不用擔心遇到她認識的人。
維持現狀嗎?她是很不介意的;她是毫無損失的。她是天生的表演家,我知道;一點點的不忠只會給她的生活增加一點樂趣,一點無關痛癢的挑戰。我甚至疑心,也許他是都知道的、默許的,甚至也許她早就和他坦白了,也許我不僅是她的玩物,也是他的。我不能問,因爲她不讓我在她面前提起他。她就是這樣難以捉摸,像一道無解的偏微分方程。
我只見過他一次。那次是部門組織去北海公園團建,我們成羣結隊,穿着印有公司logo的T恤,戴着那愚蠢的紅色鴨舌帽。在遊船售票處排隊的時候,我正和同事們聊着有關公租房的無關緊要的話題;忽然只是不經意的向旁邊一瞥,我看到了一雙熟悉的黑色長靴。體內的血液像垮塌的大壩奔流,我的目光緊張地上移,正是她的淺笑熟悉而陌生地在陽光下燦爛。他穿着合身的淺藍西裝襯衫,和她挽着手。他們慢悠悠地在湖邊的步道散步,正迎面向我走來。
在某個千分之一秒,我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那就是衝上前去與他對峙,大聲告訴他我和她之間發生過的所有事情,告訴他我對她的難以自拔的愛,以及我對他的咬牙切齒的恨;我想用牙齒撕咬他的血肉,或者被他痛快地咬死,就像一頭雄獅會爲爭奪配偶而義無反顧地做的那樣。但這個念頭,也只用了千分之一秒就消散,因爲我深知這樣做只會讓我成爲所有人的笑柄,並讓我失去她,失去我苦苦得來的全部。只能這樣下去;只能任由他們如常走完這個步道;只能任憑這糾纏不清發生下去。一股強烈的羞恥隨即湧來,我不敢再繼續看向他們。那關於公租房的討論不動聲色地繼續着,沒有同事覺察到我的任何異樣。
我不知道那次她有沒有看到我。也許那紅色鴨舌帽保護了我,但也許那T恤上的logo背叛了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即使她認出我來,也一定會演的不動聲色,毫無破綻,因爲她大概也無數次預想或排練過這情景。我後來也從來沒有和她提起過這次偶遇。提起又該說什麼呢?幹嘛要自取其辱呢?除此之外,他和她挽着手散步的影像,從此夢魘一般烙印在我的腦海,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隨時準備將我無差別襲擊。
打開手機,胡亂翻弄着和她的簡短至極的聊天記錄,我又一次明白我仍不能向她傾訴,不能自由地給她發送消息。我只能默默地、默默地期待,期待他這次早些出差,期待她這次早些主動聯絡。地鐵走走停停,站點接着站點呼嘯而過;人們上上落落,坐在我的身邊、對面,或者拉着扶手。我心中的空洞愈挖愈大,難以填補。地鐵窗外的廣告燈箱上微笑的年輕模特,完美的臉龐正無聲地形變爲她輕佻的挑逗。一對戴口罩的情侶在我對面的座位坐下,舉止親暱,我暗暗自問這會不會是她和他。
目光遊離中,我看到地鐵上的新聞屏幕正播放着領袖最近在閱兵式時的冗長講話,關於他統一臺灣的堅定決心。我不喜歡政治,但在地鐵又一次開始加速、她的影像再次浮現在腦海的某個瞬間,我突然完全體會了領袖歇斯底里地喊出那些話語時的感受:渴望打破僵持的現狀,渴望變革和鬥爭,渴望被世界認可,渴望被歷史銘記;而這一切正如我渴望明天能不同於今天,渴望逃離這個荷爾蒙給我設下的陷阱,渴望回到北海公園的那個下午與他決鬥,渴望能夠壟斷她全神貫注的愛。
心亂如麻。我收起手機,雙手掩面。地鐵繼續在黑洞洞的無盡隧道奔馳——聽說,北京擁有全球里程最長的城市軌道交通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