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試圖實現自身的主體性。這是人的精神的一大訴求。然而另一方面,人的精神仰賴於她的肉體,肉體的延續則需要純粹的物質勞動。物質勞動往往是枯燥重複或令人生厭的,這就和人對主體性的訴求背道而馳。這是人的生存的基本困境。

在奴隸制社會中,奴隸被完全地剝奪了她的主體性。奴隸的行動毫無自由,所得的衣食僅能勉強維持其生存。奴隸主藉由奴隸的近乎無償的勞動,實現她自身的主體性。

奴隸制社會被一般認爲是落後的。但這也是當時的不得已之舉。因爲在那樣的生產力條件下,註定只有很少的人能夠實現其主體性。當然可以認爲奴隸是可憐的,但同時,奴隸仍活着。她們至少經驗着這個世界,雖然對於她們而言,這個世界近乎等於受苦。然而,很難想象一個人的一生完全沒有一刻的歡欣時光。

現代社會和奴隸制社會的本質區別在於,我們不再奴役人,而是開始奴役物。我們的周遭被我們擁有並日常使用的物包圍着。物是沒有主體性的。物的存在就是作爲爲了滿足我們的生存需求的工具。因此,對物的奴役似乎並不殘酷。

另一方面,對人的平等的呼籲,似乎必然暗含了一種消費主義的後果。我不再像古代的君王一樣需要樂師爲我彈琴,因爲我打開Spotify就能聽歌。樂師在這個層面被解放了;但另一方面,我爲了能聽Spotify就至少需要花錢購買手機、耳機和每月的會員訂閱。爲此,我不得不涉足由貨幣所經管的生產消費範疇。換句話說,我不得不賺錢。

賺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使在「發達「國家,每天也要工作八小時。我去咖啡廳打工,跑前跑後,腰痠背痛。我去給別人寫代碼,殫精竭慮,頭暈眼花。總之,在這工作的八小時中,我的主體性並不能真正發展。如果每天睡覺八小時,工作八小時,那麼留給我實現主體性的時間也只有八小時。我至少還有一半的清醒時間裏是工業社會的奴隸。

工業社會很奇怪。人不再直接奴役人,人奴役物。但是物的生產是通過對人的奴役完成的。人的慾望總是不斷增殖的,因此對物的需求也不斷膨脹。相應地,投入到物的生產中的時間與精力也要上升,最終還是要由人來幹活。

我們就是這樣玩着倉鼠輪一樣的遊戲。人權是一個動聽的詞,但它的背面就是消費主義。換句話說,人權就是把奴役凝結到物的生產和消費中去。這至少就是工業文明走的路線。

還有一個例子。在所謂父權社會,婚姻中存在性別的權力不對等。女性或多或少成了男性實現其主體性的工具。但另一方面說,彼此各有所求才是婚姻這一聯盟能夠組成起來的根本原因。當性別的權力平等,並且物的豐盛足以讓每個人即使獨身也能享受生活;換句話說,當一個性別不再能奴役另一性別,而是每個人都發現對物的奴役更誘人、更美好的時候,婚姻或家庭這種組織形式自然也會開始式微。

人奴役着物;人的慾望使物將人包圍;最終物塑造了人,塑造了人和人的關係,並最終奴役了人。人說到底是脆弱的。以血肉之軀抵擋物慾終究是徒勞的。想要找到精神中那些高於物的東西是困難的。以權力的多寡分析人的關係是機械的;唯一的解決之道是愛。但是愛太容易死去了,就像我們的靈魂之泉在物的沙漠中太容易乾涸一樣。我感到深深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