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我在S市的街心公園第一次見到李小姐已經過去好些年了。這些年我一直在各處漂泊。如果不是這次我的洲際航班在S市轉機,讓我有八個小時的時間再遊覽一下這座城市,我也不會重訪這個地方,也就不會任由關於李小姐的思緒在我腦海中馳騁。現在飛機已經起飛了,我在經濟艙逼仄的座位上掏出了筆記本電腦,只是爲了寫一些我忽然間想到的往事。


那天在街心公園,李小姐問我能不能給她拍照。但是這個並不是她的措辭。她的措辭很奇怪;事實上她的口音也很不同尋常。她說的好像是,「這個地方美不勝收啊!請幫我留念一下。好嗎?」怎麼會有人無緣無故地和在公園裏碰見的人,上來就說「美不勝收」這樣的成語呢;又有誰會說「留念」一下?

我是聽懂了她的意思的。她也許已經用這樣的措辭問過不少路人了。但S市是一個繁忙的城市,街心公園只是鬧市中央一塊巴掌大的公園。若干年前,這一片區域還只是一些農田;當然在變成農田之前,這塊地方是鶴和鹿羣生活的地方。後來人們覺得皮鞋踩在土路上會弄髒,所以他們決定把許多地方鋪上水泥。S市就是這麼來的,真是地球的不幸。萬幸的是,街心公園裏還留着一些樹(並且還養着一些鴿子,但沒有鶴和鹿了)。

平心而論,街心公園在夏天的風景還不錯。那時,梧桐樹會把那條南北貫穿的步行道遮出林蔭。但我第一次見到李小姐時是冬天,所有的梧桐樹都光禿禿的。我不知道她說的「美不勝收」是怎麼來的。冬天時,在我的印象裏,街心公園是一個荒涼的地方。人們都在趕路,因爲這是南邊的一座寫字樓通向北邊的一條小喫街的捷徑。中午時分,往往是三三兩兩穿着高領大衣的白領,把手縮在口袋裏,步履匆匆地穿過去。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李小姐在找人幫她「留念一下」。她的失敗是註定了的。

我告訴她,我可以幫她拍照。我問她要手機,但她鼓起了圓圓的眼睛,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她沒有手機。

啊,手機你沒有嗎,那相機呢?

她一臉無辜地問,相機是什麼?

我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心想這個怪人是不是成心捉弄我。你是C國人嗎?我問。你能聽懂我說什麼嗎?Can you understand me?

她連忙說,她能聽懂。但她的口音聽起來愈發奇怪,像是嘴裏含着一顆核桃的播音員在說話,每句話的尾音又拖得老長。

我說好吧,那我用我的手機給你拍照吧,之後用微信傳給你。

這個破公園實在也沒有什麼好看的角度,我心想。我還是安排她站在了一棵光禿禿的梧桐樹前。站好了啊,別動。她乖乖地一動不動。我快速地按了幾下快門,橫着豎着都拍了幾張,然後走到她面前,給她左右滑動拍好的照片。你看,這些怎麼樣?

她認真地看着,饒有興致地左右划動着照片。都挺好的,都挺好的,謝謝你。她說。她說完,就轉頭要走的樣子。

誒別急啊,還沒發給你呢。我連忙叫住她。

她卻說不用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就混在那些白領中間,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的怪人,讓我給她拍照卻不要我發給她。難道是不想要別人加她的微信嗎?難道是覺得我拍的太敷衍了嗎?難道是單純想把她的影像留在我的手機裏嗎?這也太荒唐了。我想。

但過了幾天的一個下午,我在公司樓下又冷不丁地見到了李小姐。我見到她覺得很意外。她像是站在那裏已經等了我一會的樣子,一見到我就熱情地走了過來。

你好呀,蟲哥!

我更意外了,她是怎麼知道我的綽號的。你認識我嗎?我趕忙問。她是不是我什麼朋友的朋友,故意和我開玩笑呢?到底怎麼回事?我琢磨着。

當然認識呀,你不是之前給我拍照嗎。

是……可是你怎麼知道我的外號呢?

這不是很明顯嗎?她一臉無辜地反問。

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原來是左袖子外側粘上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着我的外號,李小姐剛好能看到。那這是誰粘上去的呢?也許是某個同事的惡作劇吧?好吧……

原來是這樣。那怎麼稱呼您呢?

你就叫我李小姐吧。

這就是爲什麼這篇文字會用李小姐來稱呼她。

我要去喫飯,李小姐想和我一起。我說當然可以。其實已經很久沒有人和我一塊喫飯了。

她對我的工作很感興趣。我說,沒什麼意思,就是每天坐在那幾個小時,操縱屏幕上的數字和圖表,然後到了月底領錢。

她好像露出了喫驚的神情:你的工作難道就是這樣的嗎?

我苦笑了一下,反問:那你的工作是什麼樣的?

李小姐想了一下,說,她沒有工作。

那你是學生?還是說家裏很有錢?

我也不是學生,我不需要學習。但我也沒有家。

好玄乎啊,那你恐怕是外星人吧。我打趣地說。

差不多。李小姐就這樣承認了。

事實上,後來我才知道,李小姐確實就是外星人。但「外星人」只是一種表達方式。也可以說她是別的什麼:未來穿越過來的呀,一頭小鹿化身的呀,仙女下凡呀,阿凡達啊,藍精靈啊,四維人啊,鬼魂啊,諸如此類的。這些都不是特別重要。重要的是,我從此就認識了一個外星人。

那你在地球上的任務是什麼呀?

必須要有任務才能在地球上嗎?李小姐反問。那你的任務是什麼呀,地球人?

我……我也說不上來。但是我就是這樣不明不白地生在地球上的,既來之則安之,所以我的任務就是沒事找事、消磨時間罷了。但你是從其他地方來到地球上的,不是嗎?你來到這裏,難道不爲了什麼嗎?

哦……她像是還在品味我剛剛說的話。那我也是既來之則安之,不行嗎?

可以,那當然可以。就是別把我抓走做實驗就行。我故作誠懇地請求道。

那纔不會呢。那是你們地球人會做的事情。

那你們外星文明都有什麼好玩的呀?我一邊咀嚼服務員剛剛端上來的滷肉飯,一邊問。

沒什麼好玩的呀。我們不需要好玩的東西。我們和你們不一樣的。

哦……好吧。那你們的數學一定很厲害吧。話說……一個念頭讓我變得異常興奮,我故意壓低了聲音……哥德巴赫猜想你們肯定證明出來了吧?

那是什麼?

就是說,咳咳,你知道吧,任何一個大於2的偶數,都可以表示成兩個質數之和。就是這個,你肯定會證明的吧。

她撓了撓腦袋,只是短暫地停頓了一下。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她又拉長了尾音,搖頭晃腦地說。

教教我吧。

爲什麼呢?爲什麼你會在意這個結果呢?它對你的生活有什麼幫助嗎?

你知道,在地球上,這是一個還沒有解決的數學難題。如果有人能做出來的話,就能得到很大一筆獎金,還會名垂青史。

但他們也沒有記住你這個人吧。他們記住的只是你的名字,和你寫的一些歪歪扭扭的符號罷了。「蟲哥定理」,這是你想要的嗎?

挺想要的。

你好無聊。沒想到你也這麼無聊。你無聊得像個黃桃罐頭。李小姐忽然這樣宣佈道。

其實在進行這場對話的時候,我並不真的相信李小姐是外星人。我以爲這是某種時興的男女之間的約會的方式,只是因爲我不善於和別人交際而錯過了潮流。我那時也並不真的相信李小姐懂得如何證明哥德巴赫猜想,覺得她恐怕連偶數和質數是什麼都不知道。然而,幾年後的某個傍晚,在同樣的時間、在同樣的天氣我走出一家相似的中餐廳時,一張報紙忽然迎風吹來。我本能地伸手抓住它,卻發現頭版是懸置數百年的哥德巴赫猜想被一位H國數學家證明的消息。此刻,所有的疑慮終於打消,我終於完全相信李小姐就是外星人。那個時候,李小姐已經回外星去很久了。但冥冥之中我意識到,這恐怕只是李小姐給人類文明的小小回報(在強大的外星文明看來的小小)。雖然它終究不叫「蟲哥定理」,因爲我不是什麼數學家。我願意相信,這是李小姐爲了「留念」我與她在地球上、在人羣中發生的事情,是爲了給被她留在地球上的我一點小小的慰藉(也是在強大的外星文明看來的小小)。

後來我和李小姐同居了一段時間。她說她其實不需要喫東西,但開飯不想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我喫飯,所以也會象徵性地喫一點。她說她也不太需要睡覺,但她不知道在我睡覺的時候她應該做什麼,所以也會和我一起躺在牀上,閉上眼睛,讓呼吸慢慢變得均勻。她說她其實沒有什麼性慾,但她不介意幫我解決我的需求,所以我們也會做愛。

我上班的時候,她也會出門。我不知道她白天都去什麼地方。我猜想,她也許還是會去什麼公園,找別人給她「留念」,但最後又只把照片留在別人的手機裏。這個問題我問過她一次,但那次她回答得語焉不詳。我不知道她是恰好在想別的事情,還是不願意回答,於是就沒有再問。S市是一個枯燥的城市,真不知道作爲地球觀光客的李小姐在S市究竟又什麼好玩的。爲此我有點愧疚,因爲我的工作在S市,離不開,而李小姐說她想和我住在一起。

她說,她也想對一個人忠誠一段時間。我問她,在你來的外星,難道沒有忠誠這回事情嗎。她搖了搖頭,說,在那裏,人和人之間不需要互相依賴,每個人都可以自給自足,那就沒什麼必要對什麼人忠誠了。我說,那你也不太依賴我呀;而我卻依賴你,因爲否則我的性慾就無從排解;這樣好像不太公平。她笑了,我當然依賴你,因爲我想體驗忠誠的感覺,而沒有你,我的忠誠就無從談起。

那麼你就是爲了忠誠而忠誠咯……我這麼說着,但忽然覺得這似乎又沒有什麼錯。真正的愛,就是爲了忠誠而忠誠的。

那麼爲什麼一定是我呢?我問李小姐。

李小姐閉緊了雙眼,很認真地想了一會,然後一板一眼地答道:不爲什麼。

可是你決定對我忠誠,而不是對其他人忠誠,難道這不需要什麼原因嗎?

因爲我只能對一個人忠誠,不然的話,那就不是忠誠了。

可是爲什麼一定是我?

別問了!你怎麼老是要問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沒有爲什麼。我在那裏,覺得街心公園美不勝收,想要什麼人幫我留念一下,而你是那個幫我的人。所以我想對你忠誠。

我忽然明白,這樣的問題是註定沒有答案的。我於是停止了發問,握住了她拿着筷子的右手,把身體傾過去,在她剛剛開始咀嚼豬扒飯的左頰上輕輕一吻。

我知道了哦,親愛的。

她的呼吸好像變得急促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我們去看大瀑布吧,李小姐對我說。

很遠欸。爲什麼你不會飛呀。爲什麼你不像哆啦A夢一樣有竹蜻蜓呀。那樣的話,我們就不用買機票了。

你好笨。那樣的話,我不就太容易被發現了嗎。那樣的話,不是我把你抓走做實驗,而是你們人類會把我抓走做實驗呀!

好有道理,那我們還是坐飛機吧。

我們坐的一家廉航的飛機。每排座位之間的空隙很小,這樣航司每次就能載更多客人。

鳥兒好可憐。飛機起飛的時候,坐在靠窗座位的李小姐忽然說。

爲什麼呢。

我看到有一隻麻雀被捲入引擎了。

毫無預兆地,兩滴眼淚順着李小姐圓鼓鼓的臉頰流下來。

我趕忙摟住她的肩膀,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都是我們人類不好。我安慰道。

不,不是的。你們做了你們能做的事情……

鳥兒在空中已經飛了上億年了,而人類才發明飛機一百多年。顯然是我們侵入了鳥兒的領地,是我們人類不好……

不,不是的。天空中本來什麼都沒有,沒有鳥兒也沒有飛機。可是現在,鳥兒來了,飛機也來了。它們都沒有錯,但它們總是會撞到一起,這就是我悲傷的地方。

我沒有話可以說,只能緊緊地摟住她。飛機的引擎呼嘯着,伴隨着鼓膜的不適,我們漸漸爬升到雲層上方……

爲了看大瀑布,我們要先爬上一座小山。李小姐的體力很好,而我則是氣喘吁吁。她在臺階上步伐輕盈地走着,像一陣風,但她總不忘記走一段後就等我趕上。

爲什麼你平時喫得那麼少,還能走得那麼快,好不公平。我抱怨道。

那我走慢些吧。她說着拉起了我的手。

她的手小小的,軟軟的。因爲路走得很快,手心都沁出了汗。她還是本能地想走快,但是因爲右手被我攥着,走不遠,就常常像跳雙人舞一樣轉過身來,淺笑地看着滿頭大汗的我。

走着走着,我們就聽到了大瀑布那低沉的、如雷暴一般的隆隆聲響,雖然視線還被路旁的樹木遮擋着。

聽啊,地球在說話了。李小姐輕聲說。

是啊,你知道它在說什麼嗎?我問她。

李小姐停下了腳步,閉上眼睛,仔細地聽着。半晌,她回答我:

地球在說,好重呀。

什麼好重?

重的東西好重。她半開玩笑、俏皮地說,說罷做了個鬼臉,然後捏了一下我的手。

我們終於看到大瀑布了。瀑布的聲音太大,我們無論如何也聽不到對方說話了。水珠從激流中飛濺出來,微微打溼了她的額頭和秀髮。她倚在護欄邊,呆呆地望着大瀑布,直出神。

我忽然感受到她的手指,在我的手背上緩緩地寫着什麼字。是什麼字呢,我閉上眼睛,仔細感受。是「愛」嗎?不是,不是。她反反覆覆寫的字是「重」。

到底是什麼重呀。下山的路上,我問她。

瀑布重呀。從高高的地方掉下來,砸下來。地球就那樣寬容地允許瀑布重重地砸在自己身上。地球一定很愛瀑布吧。

是啊,就像我也很愛你。我有點不太理解,可是還是隨口這樣說。

是啊,所以好重呀。她輕輕地說。

下山的時候,我沒有忍住,又問了一次她在我每天上班的時候都去什麼地方。這次她回答得很爽快。

我去了商場,去了公園,也去了你們的辦公樓,還去了你們辦公樓旁邊的辦公樓。

爲什麼呀。

去商場是因爲我想記住那裏的那種香香的味道。去公園是因爲我想看樹,看樹的葉子。去你們的辦公樓是因爲我想知道你每天都會看到什麼。去你們辦公樓旁邊的辦公樓是因爲我想看到你。

真的嗎,你怎麼都不告訴我。那你看到我了嗎?

看到了,你坐在窗戶旁邊嘛。看到你的時候,我會在想你在想什麼。

我總是在忙着看那些數字和圖表。真的很累。我每天要給二十四個表格算加法,給四十八個表格算乘法,再給九十六個柱狀圖選擇合適的顏色。這就是我的工作。

李小姐顯得很沮喪的樣子。真的嗎,你就沒有想過秋天來的時候,梧桐樹的葉子是從什麼地方開始變黃的嗎。

大概是從邊緣吧……我隨口說道。

對,可是你知道低一些的葉子和高一些的葉子變黃時的區別嗎?

呃……不知道。

你不是說你二十五歲了嗎?

是啊。

那你不是已經活了九千多天了嗎?

是啊。

這九千多天裏,你竟然一次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次也沒有認真看過梧桐樹的葉子變黃?

沒有。

那你也一定不知道樹幹舔起來是什麼味道了。

不知道。

而你卻每天想着一些表格和柱狀圖?

李小姐越說越氣,最後竟然哭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輕輕抱住她。

別哭了,我現在就去嚐嚐樹幹的味道,好嗎。

說着,我走向登山階梯旁邊的一棵枝幹壯碩的古樹,衆目睽睽之下,在它的樹幹上舔了一口。

李小姐抬頭看着我,不由得笑了;但好像爲了逞強一般,又故意哭下去。

別哭了好嗎,我知道樹幹的味道了。那種粗糙的質感,舔起來還挺好玩的。

這回她真的笑了。

那你要答應我,秋天的時候,要仔細看梧桐樹高處的葉子和低處的葉子有什麼不同。

秋天到的時候,你和我一起看不就好啦?

嗯……李小姐頓了一下,像是欲言又止。我後來才知道這停頓中的意味深長。她又說:萬一我忘了呢?你必須答應我纔行。

那好,我答應你。

拉鉤。

拉鉤。

我用小拇指,輕輕地、牢牢地鉤住她的。

從大瀑布回來以後,李小姐似乎就不太喜歡出門了,看起來會有些鬱鬱寡歡。她說,去看了那麼美的地方,很震撼,但也有點失望。我問她失望什麼,她說,今後再看瀑布就不會有那樣震撼了。

沒過多久,她就去圖書館借了許多書,有小說、童話、戲劇。每次我上班回來時,看到她總是在房間裏,用和我離開時同樣的姿勢在看書,只是可能換了另一本。我問她,怎麼不去公園了,怎麼不去商場了,她記住商場裏的那種香味了嗎。

沒有記住,人類的身體好像不太擅長記憶氣味。她喃喃道。

今天看了什麼書呀。我岔開話題。

《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你喜歡嗎。

喜歡。

喜歡哪裏。

喜歡它的結尾……或者說,喜歡它結尾。

嗯,好吧。要一起去樓下喫飯嗎?

不了,我不用喫飯的。今天你自己喫吧,好嗎。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但看她那樣專注讀書的樣子,也不想再打擾她了。好吧,那我自己去喫咯。愛你。

愛你。

喫飯的時候我思緒很亂。「它有結尾」,李小姐着重地說了那個「有」字。那麼我和李小姐的結尾,會在哪裏呢?

我沒有喫完那碗牛肉麪,就急急地趕回了房間。李小姐還在那裏,盤着腿坐在牀上,捧着那本已經翻到最後幾頁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在細細品讀。

李小姐。我叫她。

哎,怎麼啦,蟲哥。

你會不會拋下我,回外星球去。

我們的故事也會有結尾的呀。李小姐平靜地說。她順手抓起身側的一本《寒冬夜行人》,翻到最後一頁,輕聲地朗讀道:

古時候小說結尾只有兩種:男女主人公經受磨難,要麼結爲夫妻,要麼雙雙死去。一切小說最終的涵義都包括這兩個方面:生命在繼續,死亡不可避免。

所以我們會結婚嗎,你是說。

不知道呀,我們這篇故事已經不算是「古時候的小說」了吧,嘻嘻。

和你結婚,或者雙雙死去,我都願意,可是你不能拋下我一個人回外星球去。我不想要這個故事這樣結尾。我看着李小姐,認真地說。

這我不能保證呀。說完,李小姐就把食指抵在嘴脣上,示意我安靜,因爲她要打開下一本書了,那是《小王子》。

但李小姐最終還是沒有看完《小王子》。她說她想去沙漠,她想去嚐嚐沙漠裏沙子的味道和海灘上沙子的味道有什麼不同。但我沒有時間陪她,因爲公司接了一個大項目,我每天的工作量翻了一倍,要把給四十八個表格算加法,給九十六個表格算乘法,再給一百九十二個柱狀圖選擇合適的顏色。而且,我的假期也不夠用了。她說,沒事,她自己去就好了,只要幾天時間。她說,這次她會帶上手機,常聯繫我的。

這次她騙了我,因爲其實她這次要回外星球去了,而且再也沒有回來。她要拋下我了。我真是的,就連她來自的星球叫什麼名字,我都沒有問過。

知道消息的時候,我剛剛完成那天需要做的第一百二十三個柱狀圖。手機屏幕亮了,我以爲是李小姐給我發消息了。不是的,是新聞推送。我本來想關掉,可是我瞥見了新聞內容。

一架飛機遭到鳥擊,在迫降時失事。

剎那,強烈的預感湧了上來。我顫抖着點開新聞,看到了失事飛機的出發與預計目的地,看到了航班號。

這次是我哭了。那些該死的柱狀圖,在我的眼前變得模糊,變成一些張牙舞爪的醜陋色塊。

新聞說,飛機起火了,還沒有發現倖存者,消防員在全力營救。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怨恨李小姐。我把她借來的書一本一本還給圖書館;我把她從S市四處蒐集來的葉子和花瓣分門別類地整理好。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是不由得想,她是外星人,她應該懂得哪架飛機會失事的呀。她不是那樣細膩、敏感嗎,不是那樣憐愛一草一木嗎,爲什麼任由上百個靈魂同她一起直直地栽在跑道上。她就不能使用哪怕一次超能力,讓飛機死裏逃生嗎。就算她不能干預這一切,那她就不能選擇另一架飛機嗎;就算是她執意要走,那她就不能誠實地和我好好告別嗎。

後來我學着寬慰自己。也許是一切都太重了吧。飛機太重了,所以要落在地上;故事太重了,所以要有結尾;愛太重了,所以她纔想要離開。

我沒多久就離開了S市。就像乾燥夏天的森林充滿了火災隱患,S市四處散落了太多關於李小姐的記憶,太容易使我落淚。


不知不覺已經寫了這麼多了。自從李小姐坐飛機離開以後,我反而是迷上了坐飛機。也許是因爲我也想像她那樣瀟灑地離開——但我不會回到外星球去,我只會死去——也許只是因爲我開始了四處漂泊的生活。

這次我要搬去一個以落葉聞名的國家了。在S市轉機的八個小時裏,我去了一趟街心公園,找到了第一次遇見李小姐時,作爲她照片背景的那棵梧桐樹。我給這棵樹起了個名字,叫做「念念」。

秋天已經吞下、還在咀嚼這座城市的一切。念念的葉子從邊緣開始泛黃、乾枯。低處的葉子乾枯得快,高處的葉子乾枯的慢。一陣風吹來,念念沙沙自語。在那些步履匆忙的白領的異樣眼光中,我輕輕地親吻了一下念念粗糙而沉默的樹幹。你一定也想她了吧,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