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多前,我去過珠海,當時住在橫琴島上。那還是疫情期間。在珠海能收到澳門的手機信號,這導致我的行程碼上留下了中國澳門的記錄。那次,我遠遠地望過澳門,似乎看到了威尼斯人的巨大招牌,一片燈火輝煌。橫琴口岸的標識、開到珠海來的黑色車牌的右舵車、澳門大學的中葡雙語招牌,和我的口袋裏並沒有港澳通行證這一事實,讓澳門成爲對我來說求而不得的神祕形象。

那竟然已經是四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這四年間,我從零學會了說基本的廣東話,並且有三年是在英國度過的。在英國的時候,我去過一間賭場,在德州撲克的牌桌上輸掉了50英鎊。

這次,我從香港坐船到澳門。船程恰好一個小時,在氹仔下船。我其實沒拿定主意去哪。一開始想找個地方存放一下行李,然後轉轉氹仔,晚上再去澳門半島的酒店入住。於是搭了一班MT4。本來想在永利皇宮下的,但不知道是不是我搞錯了,總之發現巴士離那越來越遠。索性繼續坐下去。途徑了威尼斯人、巴黎人,看到了縮小版的埃菲爾鐵塔。我霎時感到這一切俗不可耐,只是隔着車窗拍了照片,頓時改變了主意,直接去酒店了。

MT4恰好能開到我的酒店旁邊,在內港客運碼頭附近。入住的時候和前臺說了句「唔該有book房」,不知道是不是我說的太不流暢,她用普通話答覆我。我於是和她用普通話交流。房間不錯,牀頭有禁止吸菸的標誌,並寫「違者最高罰款MOP$600」,下面是葡萄牙語。插座是英標的,和香港一樣。多麼奇怪,並不和葡萄牙一樣。

本來在澳門想玩德州撲克。但網上查了一下發現最小的桌也是50/100HKD。買入一般是50BB起步,即5000HKD。這並非我能承受的額度。於是我打算不再去賭場。

然後決定出去走走。周遭的樓房破破爛爛的,窗戶上裝着密密麻麻的防盜網,其間掛着晾曬的各色衣物,這景象好像內地九十年代的小區。巴士站旁還在修路。唯一讓我有興致的是葡萄牙文的標識,以及嵌在牆體內的、白底藍字的雙語路牌,看着很精緻。

不知不覺走到南灣湖畔,南側可見澳門旅遊塔;北側可見新葡京酒店大樓(我覺得它像我小時候看的某個動畫片裏英雄人物的變身道具)。

我繞着湖走了一圈,途經立法會。在孫逸仙博士大馬路上,能看到嘉樂庇總督大橋從頭頂穿過,延伸到新葡京酒店的方向。

之後就能來到美高梅和永利附近。它們都是澳門有名的娛樂場,即賭場。湖畔還能看到若干奢侈品店,想必是供賭局的贏家瀟灑用。行至永利門口,巨大的招牌是手寫體的Wynn,燈光沿着筆跡漸次點亮,往復循環。一大批遊客進進出出,他們的着裝、口罩、語言、臉型,都顯出大多數是大陸客,並不乏北方人來此躲避春寒。

我想找個地方喫飯。走了一段,周遭的餐館用的都是對比度極高的、大紅大綠的招牌,十分豔俗,和內地小縣城的審美不相上下。我感到一陣膩煩。隨便選了一家餐廳坐下,看到牆上的告示寫「澳門幣港幣人民幣1:1:1」,感到一時語塞。好玩的是這裏的出口寫的是「出路」,配上葡萄牙文SAÍDA。點了一份雞肉芝士鐵板飯,味道還不錯。

飯後經過了新葡京和葡京酒店,之後就打道回府。

第二天上午,仍舊是隨便走走。不能說我完全沒做攻略。來之前,我觀看了電視劇《燦爛的風和海》。但我如今感覺有些上當。劇中的澳門從來沒有那些老舊的街區,不曾提及博彩業,並且似乎刻意隱去了葡萄牙文的痕跡。

在街上被一個年輕的女警察攔住了,用粵語要查我證件。我用粵語回答她,告訴她我是來旅遊的,昨天來的,然後給她出示我的通行證和入境小票。她看了我的證,問我不是廣東人爲什麼會說廣東話的。我說我自己學的,說我中意學廣東話。她誇我好叻。

之後去大三巴拍照。人很多。旁邊是戀愛巷,但沒什麼勁。吃了一頓焗葡國雞飯,還不錯。

然後去了澳門博物館,門票不貴。展品中規中矩,講了些澳門的歷史。大抵就是葡萄牙人來後開埠成爲亞洲貿易港口之類,還有一些以前的民俗文化。但我看得三心二意。出來以後是大炮臺,地勢高,風景開闊。但近處的樓看着破舊,景色說不上美。還有幾個黑人保安在那裏吹哨子,讓遊客不要越過安全線。

此時我感覺無聊,想去逛逛書店。去了六七家,體驗都比較差。有一家飄着股飯味,書架也沒有分類,書擺得亂七八糟。有一家基本只賣葡萄牙文書,我看不懂。有兩家是隻賣基督教相關的書的:其中一家我到了門口,看到櫥窗的展示品就沒進去;另一家沒那麼明顯,我推門走了進去,店員和我打招呼,讓我隨便睇,還給我推薦他們新到的書,打九折。我故作有興趣地回應着,隨手翻着那些新書。都是些聖經啊、上帝啊什麼的,我一頁都不想看。這時候,一羣老人走了進來,隨即開始和店員攀談。他們聽起來都是熟客,都是虔誠的信徒。店員忙着與他們周旋,我趁機溜之大吉。

剩下來的書店基本都中規中矩、乏善可陳,文學類的書架一概充斥着那種消遣類的玄幻小說。這和我在香港逛書店的體驗有云泥之別。我開始意識到,瞭解一個城市精神風貌的最好方法大概就是去逛書店。而澳門顯然不是一個買書的好地方。

我感到窮極無聊。荷蘭園大馬路那裏有一小片廣場,能看到澳門公共圖書館的黃牆紅柱。我開始理解,在澳門旅遊,還是應該去賭場。於是我搭上了前往新葡京的巴士。

用一張證明我大於21歲的港澳通行證,就能換取新葡京門口大鬍子黑人保安的一句標準的「謝謝請進」。裏面搞着活動,任何新顧客憑身份證件都能換100HKD的籌碼,或者50HKD的老虎機餘額。一個服務小哥極其迅速地幫我完成了註冊流程,我的手機號和簽名他都是亂寫的,然後拉着我拍了張相。然後我就去二樓服務檯換了張會員卡,背面印着我的新鮮照片。卡片是淺藍色的,上面煞有介事地寫着「風尚卡」。

賭場裏面人很多,坐在老虎機前,或者圍在百家樂、二十一點或者其他賭桌遊戲前,個個緊盯着荷官行雲流水的動作。賭場裏更多的則是天花板上的攝像頭,密集到使人犯恐懼症。但另一方面,幾乎永遠不用擔心在這裏被偷東西。畢竟偷竊都是在賭桌上光明正大地完成的。

雖然我有100HKD的贈送額度,但沒有什麼玩的興趣,只是樓上樓下胡亂轉轉。隨手拿了杯免費的咖啡來喝,然後圍觀某個二十一點(那裏叫廿一點)桌上的遊戲。賭徒都不說話,因爲按照規則,必須用手勢來向荷官示意。偶爾,某個賭徒會因爲發到好牌而激動地使勁拍桌。

我看到兩個男人,說着東北話。一個人把小包背在胸前,從中掏出了兩張一千港幣的鈔票;另一個上桌,將鈔票遞給荷官。荷官用紫外燈驗鈔後,將兩張鈔票直直扔進了桌邊的一個隙洞中,然後洞口的金屬蓋子立即自動恢復原位。那上桌的男人於是得到了荷官清點好的一堆籌碼,開始了下注。

我自始至終沒有搞明白應該怎麼把送我的100港幣籌碼換出來。當然,一大原因是我不想弄明白。我在一個老虎機前投入了10港幣的鈔票,然後迅速地輸掉了十局遊戲。這樣,作爲遊客,我也是玩過了。我對自己宣佈。

賭場內有一股怪異的香味。免費的咖啡讓我感到頭暈。我感到我應該立即出去。下樓的扶梯在側邊,上樓的在中間,所以下樓的扶梯比上樓的難找,而樓上是賭注更大的桌子。但我還是成功出來了。踏出新葡京賭場門口時,五星紅旗和澳門特區綠旗在燦爛的陽光下隨風飄揚。我隨即對五星紅旗有了某種全新的認識。

我又隨意地跳上一班MT4,漫不經心地聽着粵、葡、普、英的四語報站,在氹仔的某個土耳其烤肉卷店前下車,買了我的晚餐。沒走多遠便是龍環葡韻濕地生態區,那是一片小湖,旁邊有噴泉,湖另一邊則是倫敦人賭場的大本鐘。我坐在那喫我的烤肉卷,喫完後就發呆。一個皮膚黝黑的保安和我相視而笑,於是我們開始用簡單的英語攀談。他告訴我他是尼泊爾人,來澳門爲了生計,還給我看了他家附近的照片。遠處都是山,他指着告訴我。我問他喜歡那些賭場嗎,他說他會去看看裏面的風景,但不會賭錢。他說有很多人在賭場輸了錢,還說有好多家賭場的老闆都是一個人,很有錢。我問他會不會想家,他說會,他還有兩個孩子在家,但他下個月就能放假了。他問我是一個人嗎,我說對。我告訴他,我昨天在香港見了朋友,來澳門轉轉,明天就走。他說他還要工作,於是我們微笑道別了。

但我不想再進去任何賭場了。我遙望着威尼斯人大廈的金光閃閃的外衣,感到一陣強烈的噁心。很難想象四年前我曾遙望着同樣的建築,並生髮出某種憧憬。該回去了,我想。而且明天以後,如無意外,我應該不會再來澳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