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坐地鐵
在上海,人挨着人。地鐵站裏,拿着金屬探測儀的安檢員攥着一根繩子,心不在焉地想攔住你;喇叭循環播放着「大包小包請上機安檢」。上班族排着隊,把各式各樣的揹包或提包張開,並不上機,只是給安檢員晃一眼——只要雙腳前進的意志足夠堅定,這樣就行。畢竟安檢員也只是例行公事。
某些時候,我覺得地鐵是人間離地獄最近的地方。這裏面看不見太陽,除非你坐的是3號線、4號線;或者你已經沿着11號線坐到嘉定的遠郊了,幾乎到蘇州。11號線的線路圖花橋站上寫了一行小字,「出站換乘蘇州地鐵11號線。」不知道爲什麼,兩邊都是11號線。
列車很吵。要來的時候,報站的機械女聲告訴你,「列車即將進站,本次列車終點站是……」漆黑的隧道里面,首先能看到煞白的兩條車燈,反光照在屏蔽門上,拉的老長。列車開進來了,像深海里的潛水艇,一個漂浮着的聲光的氣泡,裏面都是人。有的時候是人擠人的,有的時候還剩了一些座位。有的時候你能看到一些空座位,可是列車還沒停下來,那不是你要登上的車廂;偏偏你上的那節車廂是滿的。
在地鐵車廂裏,人們一般不說話。有一些人喜歡一上車就着急忙慌地搶座位,有一些人就算面前有空座位也不坐。大多數人都在玩手機。在玩手機的人中,大多數人都在看短視頻。我一開始不屑一顧,後來發現手機確有一種魔力,可以顯著縮短地鐵行程的體感時間。上一秒還在真如,下一秒已經在江蘇路了;多麼偉大啊,多麼神奇啊!這樣的時空摺疊,是可以和避孕套媲美的絕妙發明。說到這個,隔着屏蔽門,望到杜蕾斯的投放在隧道里的大幅廣告,也是常事。
我時常覺得很噁心:城市,地鐵,地鐵裏玩手機的人。然而我也加入了他們。在喫飯的地方,不少人也在一邊看視頻一邊喫飯。有些餐廳已經開始貼心地給食客提供手機支架。
在下雨的時候,我甚至會感謝地下通道的四通八達……地鐵系統連接了繁華的商圈、辦公樓、火車站、機場……我曾經想過,也許一直不離開地鐵和它周圍的地下通道,就足以走遍這座城市的相當大一部分(可以把這個子集命名爲地鐵上海),也許在地鐵上海中就足以讓一個人生活下來……
拓撲學家應該會很喜歡地鐵。屠夫可能也會喜歡。因爲他們的工作都是把某個物件的皮肉挖去,只留下骨架。地鐵也就是這麼一個東西吧,把城市的血肉剝離掉,只剩下一張圖論的離散的骨架。
有了地鐵的城市具有很怪異的形狀。原先荒涼的、沒什麼人味的街區,走着走着忽然見到了一棟公寓和幾爿食肆——那麼,大概率同時你也能看見一個藍色的牌子,寫着此處距離地鐵xx號線xxx米。
在這個藍色的牌子上,畫着一個地鐵的圖標。是一個列車的正面簡筆畫。列車下面有兩條直線,表示軌道;上面有一圈倒U形,表示是隧道。不知道怎麼了,我看到這一圈金鐘罩似的倒U形,我就感覺反胃,我就想到像人肉罐頭一樣的車廂,在遮天蔽日的黑暗中,攜帶着所有乘客盲目而熱切的信任,嚴格地遵循着時刻表,不知道要開到哪裏去。
那個牌子上還會有一個上海地鐵的標誌。是一個紅色的S,中間部分彎折成一個M。我知道這代表Shanghai Metro的縮寫。不過,它也讓我聯想到在暗室中的SM遊戲。
有一天,我對朋友說:人真是神奇的動物。如果把一些豬擠在這樣狹小的環境裏,他們恐怕會嚎叫表示抗議。然而,人卻有着足夠的靈性,來把自己逼進這個鋼鐵籠子裏,而毫無怨言。
那我呢?我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不過是一隻嚎叫的豬罷了。